一 奇 麟

一  奇  麟

夕阳渐渐斜沉向西方,天际显出一抹红霞,照在黯绿色的远山上;一个牧童正赶着羊群,由天神之后圣堂经过,用横笛吹着赞颂圣母的曲子,缓缓踏着归途。这时树林中忽然传出比笛声更柔美,更悠扬的音律,随风飘送到这座恬静而几乎被人遗忘的圣堂。牧童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乐声所惊呆,吓得面色苍白,双目不停地往茂林中扫视,窃听乐声的由来;但是,除了那座久已失修的破堂外,其他一无所见。

“莫非堂里最近新买了一架风琴?”他诧异着顺手推开堂门,向里望望;堂内空空静静一如往常一样的静谧、昏暗。“那么这歌声无疑是由外面传来的啦!”

羊,这时也都歪着脑袋,好像也在欣赏这奇异的乐声。空中的旋律听上去越像是从天际播奏而来,如同千百个音韵同时盘旋在空间。

“主啊!是多么美妙而动听的乐曲呀!听到这种美妙悦耳的歌声真会令人陶醉而飘飘欲仙呢。我该赶快把这实情报给本堂神父听。”他暗想,心中感动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忽然他脱去头上的帽子,双膝跪伏在地,口吃地叫着“天……天……天神。”

夕阳已从远处的青山顶上消失了,山谷间辽阔的葡萄园和蜿长的流溪已渐渐地变为黯蓝色。只有半山上的白色小城亚西西,因四周被灰褐色的丝杉树环绕着,尚能衬托出一团蔷薇的色彩,点缀其间。

整个乡间静寂的没有一点声息,在家都好像在静候着即将开始的音乐会。意想不到的事就在这瞬间发生了:这时,城门口走进了一个身材瘦长的人,身上只围了一块破烂的羊皮,一只手臂向前平伸,像讲道者在作手势,唇角露出安详的微笑,打破暂时的沉寂高声说:“平安与幸福即将来到!平安与幸福即将来到!”

他一边走,一边喊,穿过这狭窄的街道、广场,经过了圣堂和水他;人们听到了叫声都先后从屋中跑出来,但是,这个高而瘦的人始终不回顾一下,径直走向山坡那边,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头;人们仍可隐约地听到他的喊声。

天渐渐的黑下来,到了燃灯的时候,人们没有按时将灯点燃。这时,从一个巷口的黑暗处走出一个身体矮小穿着旅装的盲目老者。他的眼中几乎见不到黑眼球,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是他却不像是个瞎子,毫不吃力地由圣神广场朝着一个布商家走去,这布商叫做彼得•弟•伯纳度,一年前才和一位法国西部的贵族女子结婚。他们住的是一座店面式的精致房屋,屋前竖着几根圆柱型的巨柱。

老人双手捧着帽子站在门前,活像一个乞丐。他敲了门,出来的是一个婢女,一个美丽活泼的乡村姑娘,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那盲者却抢先说:

“快进去告诉毕嘉太太,她必须立即到马棚去,因为她的婴儿只能生在那里,这是天主圣意所愿望的。”说罢,他用眼白望着天空匆匆而去。

婢女见他离去以后,欢喜欲狂的跑上楼,把这奇事告诉她的女主人,并说那盲目的修士头上还有一道光圈,是天主遣他来转告她将婴儿生在马棚里的。

房中所有的人:医生、接生妇、主人的几个女友和躺在床上的太太,听到婢女的话顿时惊作一团,都感觉事出突然,心中不由的惊喜异常。因为他们平日都是热心的教徒,一向笃信圣迹的存在,所以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大声喊着:“马棚,马棚,快到马棚里去。”

“是的,到马棚里去吧!”毕嘉用微弱的声音附和着:“因为我曾作过类似这种情形的梦——那矮小的修士有没有翅膀呢?”

“有倒像有,只怪我没有看清。”

医生和接生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毕嘉太太走下楼梯。她的女友们有的拿着毛巾,有的提着热水先后下了楼。最后下来的是婢女,手中端着一盆圣水。她们穿过房间,经过盛开着九月蔷薇的小花园走进马棚;又去捡了一束较软的干草,燃上一支蜡烛。就在那儿,婴儿很顺利的诞生了;是一个瘦弱而可爱的婴孩——方济。

“请问,他值不值得使我们这样大惊小怪呢?”接生妇一面擦着新生儿,嘴里还边嘟哝着说;随后将他放在靠近母亲身边的马槽里。他的母亲早因生产的过度疲劳安睡了。

在这种肃静奥妙的环境下,大家瞩目面面相觑。

“奇妙极了!奇妙极了!”医生最先打破沉寂。

接着婢女也笑了起来:“真像是白冷的马槽一样。”

“那么牛呢?驴子呢?”接生婆的话中有揶揄的口吻。

“不拘怎样总有位天神来过了,”婢女显然有些微愠,“他还亲口和我说了话,你呢?他不会对你说的。”


二 大好自然

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方济骑着马和他的朋友从镇里的墟集返家途中,边走边唱,用手拨弄着六弦琴;两个持火把的人走在他们前面。在步入这静寂的城镇时,他们又从新高声唱起讥刺普鲁吉亚的歌曲。普城虽距离亚西西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但两城之间很早就积下了宿怨。

方济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停止唱歌,然后大声叫说:“不要再唱战歌了!如今正是谈爱的季节,大家赶快向我们的爱人奏首小夜曲吧!先由安朱亚的爱人玛列塔开始。”

这一提议立时获得了大家的赞同。

安朱亚是一个贫苦漆匠;玛列塔是一个雕刻师的女儿,她的父亲专门为教会雕琢圣物。她的家住在一条狭小的街道里,对面正是一座女修院的花园。

方济仍旧骑在马上,奏着从母亲那儿学来的法国歌曲,口中随着弦调高声欢唱。他的歌声响彻云霄,清脆而嘹亮。忽然一扇窗门被猛力推开,玛列塔的父亲站在窗口咆哮着:“好啊,我的好少爷,由你的朋友们去唱,看我怎样来教训他们,让他们一个个都尝点苦头,也好知道我的历害。明天我还要想办法把你那些酒肉朋友一齐送到警局去。”

青年们都在开始嘲笑他;他不声不响提了一桶冷水泼在他们头上。这时恰好有一个更夫蹒跚走来,他们这才急忙奔散,跑到附近的巷子里。方济仍听到他的朋友泰迪在远处喊:“到蔷薇酒店去吧!那里有醇酒和美女——我们可像上星期一样尽情享乐一番。”

“还不是照例由我付账。”方济自语说。

他任由他们去享乐,自己却独自骑马回家。途经一座圣母像前,他顺手摘去帽子,停下来注视着圣像前供奉的芳香扑鼻的鲜花;他没有花可献,只好将帽子上的驼绒球折下一只掷到鲜花旁。“哈,爱情,”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喃喃说:“什么时候爱情也能在我身上发挥它的魔力呢?叫我勇敢离开父母、家庭、朋友,以致不惜为它捐弃自身!哈,爱情真是伟大啊!”

他本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已来到了家门口。他仰望着高挂在天空的明月,心中顿觉有一阵异样的感觉,他说:“我爱月,我爱不可攀附的一切。”

他想对月光吟一首爱情曲,但因怕父亲听了耻笑,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年一度的墟集又到了。那天,市镇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方济身上发出浓厚的香味,手上戴着几个形形色色的金戒指,在他父亲的布店里照顾客人。许多顾客等在柜台前,几个伙计和方济的弟弟简直照应不过来:有的在为顾客量布,有的在整理一束一束的布匹。

他的父亲却若无其事站在门外和两个同行嘻嘻哈哈地高谈阔论。趾高气扬地扯开嗓子乱叫,不时还用手猛力拍在别人的肩膀上,使那两人前仆后仰,站立不稳。

方济最喜爱看他父亲那种高傲健谈的样子。可是如今却没有空来欣赏。他只希望能快些将这些顾客伺候走,然后好去为明日的舞会大事准备。

他走出街头,街上喧声噪杂,人们在谈论亚西西与普鲁吉亚迫在眉梢的战事。一群乞丐群集街头,其中一个正向这布店走来,一副穷苦可怜相,上身赤裸,干瘦如柴,完全靠着一条手杖在走路。他那许久没有沐浴过的身子和破旧的衣服,使附近的空气顿成一股令人难闻的臭味。

“为爱天主的缘故,做些好事吧!”他边走边喊。

方济本想由袋中摸出几个铜钱给他,可是手还没伸进袋中早已被他那种臭味弄烦了,于是他不耐烦地叫道:

“走开,我现在没有空儿。”

乞丐无可奈何地跛着脚走开了;顾客们立即转变了话题,拿乞丐当作他们的谈话资料:

“哼,他们那些家伙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有的恐怕还是间谍呢!”

“对了,现在物价飞涨,有钱买不到东西,都是他们这些搞间谍工作的人干的。”

“真正的战争贩子,战争的祸根就是他们。”

“我现在就要到战场上去!”方济大声疾呼。他挥起双拳,宛如手中握了一把锋利的宝剑,他那对圆而有力神的大眼与手指上的钻戒同时闪耀出金色光芒。他不再听他们的闲言了;他脑海里充满了那指乞丐的身影;他在懊悔,懊悔他没有给他什么东西。他想:“他现在一定饥饿不堪;我呢?我却在筹划明天的舞会。再看看我身上,哼,满身的珠光宝气,真正是可耻极了。试问假如他是一名达官显贵,我还会这样粗犷对待他吗?不,一定会立刻趋前逢迎,百般献媚。但是,我错了,我忘了他是因天主圣名而来的了。唉,我怎会将天主的使者赶走呢?”

他内心感觉有难言的悔恨,有无法抑制的悲伤。他忽然从抽屉里取了一个小皮夹,又向顾客们大声说:“对不起,请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着很快地顺着乞丐的去路跑去。但乞丐早已杳然无踪了。

“今天非找到他不可!”他下了决心,问遍了路上所遇见的熟人;所有的圣堂,商店,甚至家畜市场的牛群中都找遍了。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了 , 那个可怜的人正在啃嚼一块发了霉的干面包;因为那面包干硬如石,无法下咽,使他不得不到泉边先将它浸湿后再吃。

方济急忙跑过去谦和地请求他收下他的钱袋,并要求他宽恕他方才那粗野的举止。

乞丐惊喜交加,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福骇呆了。方济刚一走开,他便迫不及待地将钱袋打开。当他目击那生平未曾见到过如此多的钱币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哈,天下真是无奇不有,竟会有这样天真的傻瓜,这与我毫不相干,是他自己的事。”说着他便抛弃了拐杖,,径自跑到一家一流的饭店大吃大嚼去了。

方济也因为做了一件善事而感觉十分快慰,在他心灵中还有另一个坚决的意志:从今以后再不可拒绝任何穷人。

狭隘的街道中磨刀擦戟之声响作一片。绚丽的朝阳照射着整个山头,好像一座布置好的大祭台。队伍由城门口沿着街道排列成一条长龙,非常整齐;军旗随风飘舞,军号响彻全村。

这时,普军也正由山谷中向前推进,两军到达对立的防线,各自坚守自己的阵营,听候攻击的命令。不一刻,一声下令,战鼓齐鸣,两军拼命厮杀,势如排山倒海,杀声撼天,双方伤亡颇重。

方济冲破重围,直闯入遍陈血腥尸体的战场,他挥剑杀死一个敌方的军官,但就在这时,他的头上也挨了一击,立时昏卧在地……

醒来时,他已置身于一间黑漆漆的牢狱中,成了阶下囚。看看坐在四周被俘的亚西西士兵,心里不觉在想:“我也是被俘虏来的么?”他的朋友亚尔德和泰迪也在那儿;他们告诉他安朱亚已不幸捐驱沙场,亚西西已承认此役失败,向普军签降求和。

俘虏们个个浮现着满面愁云,围坐一团。方济也在这愁苦凄惨的日子里熬过了一些时候。后来他在这极端的痛苦日子中,恍然大悟,想出了一个解除烦恼的妙法,他叹息说:“唉,真可惜,我怎么没将我那六弦琴带来呢!不然,我不是可以唱几首歌来作为消遣吗?”

于是,他佯作手中抱了六弦琴的姿态,手指不停地在假装拨弄,随拨随唱。他唱的都是从母亲或是法国诗人那里学来的抒情歌曲。

一个身体肥胖的老武士,右眼用一块破布包扎着,布上血渍斑斑,不耐烦地斥责他,叫他停止歌唱。

“你疯了吗?”他怒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竟还在唱歌,难道有人躺在坟墓里唱歌吗?”

“有的,我就会。”方济大声争辩。接着他仍旧唱下去。

起初,武士们因被俘而感到气愤懊恼。可是,方济的歌声那么幽美和富有深度的情感,使他们都大受感动。眼泪由他们那满生胡髭的面颊滚滚而下。老武士那只完整的独眼也闪耀着喜乐的光芒,大声与众人合唱起来。整个的监房里充满了快乐的歌声。这时方济却一个人跪在屋中的一隅,掩着脸默不作声。

眨眼间,他脑中又有一新的思潮泛起: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名诗人,像意大利的诗人狄维尼一样,将喜乐散播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因此,从这一天开始,每天早上他都唱一首起床歌;日间,他讲述一些趣话来为他的同伴们解除寂苦;睡前,晚祷便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几至不祈祷就不得安睡。

 

在监狱里整整度过了一年的艰苦时光。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磨烂得不堪缝补;但他们的内心却因了一个寒暑的磨炼,和故事歌曲的薫陶,培养得更为坚强了。

一天一个普军军官进来,手持一卷羊皮纸公文,当众宣读了两国间签订的和平公约,并告诉大家即将获释归家。

在走近亚西西的城门时,方济对他们说:“进城时,大家千万不要显出颓丧的模样!”他们虽是满头长发,胡须丛生,外表虽憔悴、褴褛,但个个都是精神饱满,欢唱着喜乐的歌曲,大步迈进城去。城里的人们听见了他们的歌声,欢喜欲狂,眼中充满着喜泪。

方济的家中,母亲早已为他预备好了丰盛的美肴。不巧的是父亲因事外出,不然更会大事铺张地为他洗尘呢。

他像孩子般揉在母亲的怀里,哭诉着一年来离别的思情。由于过度的悲伤和跋涉的辛劳使他不支跌仆在地,就此卧病不起。

家人们急忙将他抬到床上,母亲在圣母像前高燃起蜡烛,虔诚的为儿子祈祷。父亲回来后,立时拣了两匹质料贵重的绸缎送到亚西西主教那里,跪在地上向主教哀求说:“主教大人,我情愿把我整个的店铺送给您,只求您祝福我的儿子赶紧病愈。他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也是我希望的唯一寄托者,唯一使我值得骄傲的。”

“好,我们定会为他祈祷。”这是主教仅能回答的;但这句话中却蕴藏着无限的诚意。

方济生病的消息传到曾为他接生的那位医生耳里;他如今已是白发苍苍、阅历渊深的老者了。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抱着坚定的信心说:“唉,放心吧!天主自会照顾他的。也许是我的错误;不过,我总相信天主不会无缘无故叫他诞生在马槽里的。”

老人的判断果然没有错;方济的身体日渐康复了。家中为了庆祝他病愈外出的第一日,特地给他缝制了一套米黄色的新衣。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气爽象征着快乐和青春的新希望。方济穿着笔挺的新衣,脚上的新皮鞋擦得光亮照人,神气极了。

他在为病魔缠扰的那些日子里,没有一时不在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是病魔迫使他与大自然分离了这么久;不然若是他能经常溜到辽阔的原野,投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的病早会痊愈了。他如今已不再受病魔的羁绊而又成为十个豪放的抒情诗人。村里的人们见到他没有一个不感觉高兴的。他们向前来慰问他,与他谈笑,并劝他应当多吃多喝。好能早日完全恢复健康,没有他,亚西西如同死般的沉寂。

在他漫步郊外时,服友们都明了他大病方愈的心情而没有紧跟着吵扰他。现在他所要的是静,他要单独去享受真正的静。他身体虽感觉疲倦难支,但心情却异常兴奋;爬越了一座土丘,来到古老的圣达弥盎堂附近城市的尘嚣已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大自然的美;昂首远眺,天边白云朵朵,飘浮在迭迭青山之上,这景像幽静极了。方济真想插翅飞到那青山白云里,安享那清雅的福乐。但这时他的四肢瘫软无力,终于躺在草地上遥望着天际美景兴叹。

他尽情沉湎在自然的怀抱里;牢狱的痛苦,疾病的折磨, 使他一直在怀念着大自然的境地。目前万物好似已为他复苏,大地也在为他而兴奋,奇花异草在为他争艳斗丽。园中的葡萄嫩芽、脚旁茁长的雏菊;远处那几朵白云,染上了金黄的落日光辉,变成奇花异色的彩霞,像梦中所见的真珠母一般;还有覆盖在阿弁宁山头的积雪,白皑皑的衬托在彩霞上面,真是美不胜收。天空的鸟儿在翱翔在歌唱;空气中送来阵阵的春之芳香,自然界的一草木,一花一卉,都沐浴在温柔的斜辉中。只有方济这时的心情感觉十分沉重,丝毫没有受到这一切景物的影响。

突然他的眼猛地一眨,好像有一块鳞片从眼里掉下来,视觉随之一爽,适才的美景顿时消失,一切的景像也刹时迥异。如今所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虚。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当你的心情正如铅一般沉重时,不如意的事便会接二连三地踵随而来。未及一刻工夫,方济内心所充满的喜乐和欢欣,都像过眼烟云似的一古脑儿消失净尽。空虚,已往的都是空虚。

他在心理上起着急遽的变化;他忽然认为自己这种靡烂不羁的生活非常可耻: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只知道享受世俗的快乐和贪图它的虚荣。身穿华美的衣服,手戴贵重的戒指,闪亮的宝石;还有那无意味的奢宴,诗词,以及那狐朋狗友和使人迷醉的音乐等,这一切,哪一样不是属于世俗的快乐和享受呢?它们究竟值不值得使他那样迷恋呢?莫非他真的从它们当中获得了理想的幸福吗?莫非那些穿着粗布衣服的人,或根本上连上衣都没有的人,就不能像衣冠楚楚的人一样快乐吗?

他凝神坐在那里,四肢酸软无力,痴望着即将沉落的夕阳。天空由灰暗变为昏黑,夜幕上密布着点点星光,这时,他的脑海里才逐渐浮起了一个大问题:啊,这么多的星是谁在掌管呢?——神。一定有一位至大无比的神——天主。

“不错,是有一位全能的天主在统治这整个的宇宙,在照顾所有的人;只有他,才真正值得我向往。”这是多宝贵的意念哟!可惜的是他竟让它像一缕青烟似的溜逝了。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这种默想的习惯,不肯集中他的思潮。“啊,我怎么一个人孤单单的跑到这儿来呢?”他诧异说。

挥了挥身上的尘埃,无精打采地移动着沉重的脚步返身回家。一进门,母亲急忙上前搀扶他,并递过蛋糕和菜肴,但却不曾引起他的食欲,只是像魂不附体似地径直回到他的房间。

母亲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看……看来好似病势加重了吗?”

“不,妈,我只是感觉很困倦。”他说着便上床蒙被而睡。他希望能借睡眠忘去一切。睡,若能一直睡着不起,脑子不是不再有任何思想了吗?


三 召 唤

近来。方济常感到精神委靡,意志散漫,心头上像缒了一块铅似的那么沉重,使他坐立不安。有时他竟不顾一切地爬上山去,或钻进一个洞穴里…企图摆脱掉这难以忍受的不宁。

有时他偶尔也去参加朋友的舞会,但现在绝不是去为了寻觅乐趣。而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借以逃避内心的郁闷而已。他将所有的华丽衣饰拿到街头去叫卖,以换取一时的安慰。他执笔疾书写的都是感人的诗句,但不消一刻就又把笔掷在一旁,口中不住连连叹息:“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思呢?”

他已开始对生活感觉厌倦,但却说不出所以厌倦的理由;他内心恐惧不安,可也不知道究竟恐惧的是什么。除此之外,晚间还常患严重的失眠症。

这种痛苦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偶尔有人问起来,他也只是佯称身体微感不适而敷衍过去。但是,唯独他的母亲却不是容易哄骗的,她如同每一个做母亲的一样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心里的隐情。他呢?对于母亲的这种慈爱的关怀和善意的慰问,总是漠不领情,并避不作答,当母亲苦闷得忍不住时,便将这情形诉诸于他的父亲,但从丈夫那里所得到的又是一顿申斥:“哼,你还好意思来问我?这都是他生病时妳把他宠坏的,看,他竟痴想成为一个圣人呢!快替他找个理想的女孩子给他结婚吧!只有这样才能治好他的癫狂。就让我来替他找找看罢!”因此,为了不再遭受父亲的詈骂,这种忧苦,焦虑只好由母亲独自承担了。

一天傍晚,父亲由远道归来;带来了一个极重要的消息:战争即将爆发了,教宗的一位名武士华尔特将率领大军迎战德王。贵族和高阶层也都自告奋勇,群起参战。

“这场举世瞩目的战争可真厉害啦!”父亲很兴奋地说“上次我们和普鲁吉亚的争斗比起这场战争来那才是猫儿跟狗斗毫不值得一提呢。我还从一个颇有地位的人口里听说,凡是由这场战役凯旋身归的人,不论他们是何等身分,他们的大名都将荣登御榜,并论功封爵。他用一只毛茸茸的粗壮大手向方济肩上猛地一拍,接着向他说:“小伙子,看你体内循环的还有没有你父亲的血液,看你有没有勇气叫我做父亲的也因着儿子的爵位感到骄傲和兴奋!”

方济正在专心雕刻一只鸟像,听了父亲的话后并没有什么表示,一声都没有回答。只略耸了一下肩。

于是。父亲勃然大怒,把方济痛骂了顿:说他白白活了这么大,徒费时间和金钱,到头来还不是一事无成,病——哪里有什么病,都是在装病而已,这样好叫人多多关切自己,更可恣意而为;照这样下去迟早就要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方济静听着父亲的谩骂,仍是默不作声。这时父亲的怒火更是难以遏止,遂转向妻子变本加厉地大骂不休,埋怨这都是她溺爱孩子的结果。母亲含着眼泪在抽泣。方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可奈何地说:“我去睡觉了!”

“你就会睡!”父亲的余怒未息,疾步奔出屋外,向附近的那间酒肆去了……

母亲收敛了痛苦的热泪,捧起经本在为自己的儿子和顽固的丈夫祈祷。

当晚方济睡得很甜,酣睡中他作了一个梦:他的家恍然变成一座雄伟壮观的宫殿,屋里陈设的丝罗绸缎利时都成了长矛,盾牌,剑戟和军旗;在这些军械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枚闪亮的红十字架,他独自在这宫殿里徘徊,突然迎面出现了一位穿着朴素的美貌少女,用两只纤美的手紧握着他说:“方济,我心爱的人哪!看,这一切都是你和你的伙伴们所预备的,快去挑选你的武器吧!”他被这奇异的梦惊醒了睁眼时恰是东方鱼白,红日欲升之际。

梦往往会给人留下个不可泯灭的印象,有时竟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整个思想。这个梦使方济的心里更深感空虚;他脑中幻想着自己在与华尔特男爵并肩作战。他挥舞着长矛短剑,戮、砍、刺。勇猛异常——将敌人杀得血肉横飞,东奔西窜,不消一刻即全军覆没。他胜利了。当他凯旋荣归。率领着大队人马回城时,在悠扬的军乐中人们高举着奥利瓦树枝夹道欢呼。

他被这幻觉中的虚构事实所激动,不由自主地冲下楼来。口中不停地喊着:“父亲,我决定要去参加这次的战役,而非要成一位名武土不可…”

“哈哈!”父亲喜出望外嘴里还在咀嚼着食物就高兴的跳起来,两臂张开做出迎抱儿子的模样笑着说:“那么我定要替你打扮成全村中最华贵的武士,还要特地为你买一匹马——一匹白马,在你衣锦荣归那天还要为你大设酒宴,开一个空前未有的盛大欢迎会。”

他又转向惊魂甫定,忧心忐忑的妻子说:“你总是梦想他要做修土,现在妳对妳心目中的修士如何想法呢?”

兴奋得使他老泪横流。紧紧地将方济搂在怀中,这一搂倒把孩子搂得气都透不过哩。

儿子的这一决定对母亲无疑是冷水浇头,她的面色变得苍白。按理说,儿子病后一直是精神颓丧、整日面无笑容。好像有万重心事似的,如今见到儿子又恢复了活力。不但理应转忧为喜。且该为儿子大事庆祝一番才是,为什么她反而忧伤呢?

他的弟弟站在门旁讽刺道:“哼!你又打算做英雄?啦不记得上次被俘的滋味吗?”

 

强烈的阳光直晒在街道上更增加了液厚的战争气氛,这凄惨而雄壮的景像真使人难忘。武士们跳上马背耀武扬威、雄赳赳,气昂昂的整装待发;他们当中不消说,最华贵的就是方济。他骑着一头白马。腕上的铜箍,身上的甲胄,头上盔顶的羽毛。盾牌上一行行的黑色文字。宝剑上的钻石发出照人的光亮,好像一只金甲虫,高高地突出众头之上。他的脸上越显出骄傲和勇敢的光彩。

贵族间彼此在议论纷纷:一个布商的儿子装扮得比他们还要出色,在他们觉得实在是一个极大的侮辱;但是站在方济的父亲一面来说,他认为这是他生平最快乐的一天。他吻着儿子的手。抑制着欲流的热泪。等战士们开拔以后他跑到圣堂投了一把钱到捐献箱里。

在翻山越岭的行程中,贵族都不肯和方济谈话。他们回避着他;他自己也因只顾在作白日梦,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冷落。

在接近每座村庄的城堡时偶尔也会有更多的骑士来加入他们的行列。有一次途经一个岔路口。他们碰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武士他就是与方济同被俘虏过。并因他的歌唱发过怒的独眼老武士。他走近方济面前跟他握了握手,于是两人便并肩同行。老武士兴奋地向他讲述这次战争的意义。

方济却没有把话听进耳朵里。他只顾看那老武士身上所穿的破烂衣服和手中所持的陈旧武器,他心中原有的兴奋一时便消逝殆尽:他感觉耻辱不是耻于与他为伍,而是耻于他自己。他自身的装扮与那武土两相比照。他,一个绸缎商的儿子,装扮得像贵族社会中的阔公子,而这位真正立过汗马功劳、身负盛名的武土因久历战场而变成这种穷困不堪的样子,除了破旧的武器其它一无所有。方济感到无地自容,不管怎样他要想办法把自己改变一下。

忽然他决定要采取行动,放慢了脚步,让众人走在面前,等大众走远之后向他的同伴说:“贵武士,请原谅我吧,我根本没有听您在讲话,因为我们两人看来都很可笑;仆人装扮得像主人,而主人却穿得像仆人……我俩立刻把衣服换掉一下吧!你同我的身材不相上下,掉换着穿一定很适合。

老武土从那独眼中闪烁着惊异的光芒,他不便接受他的请求,只好用婉转的语气拒绝了他。

方济立时激怒起来,大声喊道:“我非要换掉不可。”

他拿起自己华丽的披他,将它撕成两段,并接着说:“甚至就是光着臂膀不穿衣服,我也不要打扮得这个样子。骑往战场。”

武士见他心诚志坚也就不再加以反对,同时,谁不喜欢穿华丽的衣服以免受人轻蔑呢!于是两人跑进一株矮树丛间把衣服换上了。

他们快到斯波勒托小城时,那里已经有很多兵土在等候了,这时方济忽然感到浑身酸痛。竟而病倒了。他痛苦得要死。人们谣传说他是被贵族人所害的,为的是想借此把他甩掉;以后,接连不断地又有很多无稽的谣传。

一天早上,在他听见军队中的起程号声响起时?那种渴望出发的愿望真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但是由于他的病。不得已只好躺在床上这对他真是一个苦痛的打击于是他像孩子似地哭起来。

当兵士们都已离去了,小城镇重陷于寂静方济本想挣扎起来赶上去,但每次他起来穿好甲胄。便又气力不支跌倒在地,然后只得自己勉强爬回床上躺在那里呻吟。

有时,他气不过就啮咬自己的手指;一天,将近黎明,他梦见从六块岩石上方射出一道强光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不错,是一个声音,是那道强光所发的声音那声音对他说:“方济,两者那样比较好呢?是事奉主人。还是事奉仆人?”

“主人,方济的声音有点颤抖。

“那么为什么还要替仆人工作呢?”把方济问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突然他又觉得那道强光直射进他的全身。光就是天主。

”他跪下了头深深的弯下去谦诚地问:“主我该当做甚么呢?”

“回家去,到家你就会知道你该做的是甚么了,你对从前在梦中所见到的武器误解了。”

光中的声音好像在雾中渐渐消逝。方济忽然惊醒,从床上跳下来,忘记他还在病中。

“回家!”他大声叫起来。同时,他见到用自己华美的衣服换来的甲胄,他想:“设若先去参加战争然后再回家不好吗?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对梦中的景像似乎又不完全相信了。慢慢穿好衣服。从马棚里把马牵出,跨上去径向城外驰去。到叉路他停下来;一条是通往战场,一条是指向家乡。一方面是象征着男爵的高官贵禄。充满着炫耀和荣誉;另一方面却是族人的耻笑和黑暗,那仅仅是为了一个梦中所听到的声音。

莫非那声音就是天主召唤他的征像吗?为甚么单单召唤他呢?—他对天主从来都是漠不关心,只在主日望台晚弥撒,逢瞻礼六守个小斋,每年只在复活节领一次圣体。现在他要在天主与世俗两者之间求取舍。他被这两者所困惑,骑在马上,紧闭双眼两手紧握着双拳犹豫不决。他明确地承认这个声音在他渴慕天边的地平线时,在他贪恋的生活中已于他的心灵深处喁喁细诉了多年。渴慕与诚意迫使他大叫道:“天主。”高他索性睁开了两眼,雀跃地大声喊起来:“天主!天主!”

听到这两个字的声音,他的心欢喜得几乎迸了出来,不顾一切向着亚西西驰骋而去。

啊!人们将要如何地讽刺和嘲笑他呢?他已能想象得到他的父亲将要怎样责打他;也能听到他那肥胖弟弟的嘲笑声。但是他仍不顾一切像是从天上的星球中游历回来,对别人的讥笑根本不去理会。旁若无人的经由亚西西最热的街道慢骑而行,好像在欣赏着街境缓缓归去。

 

方济显得异常平静,常有人看到他独自跪在堂里盯视着祭台上的圣体,一跪就是几个钟点。他再也不奢求华衣丰食;他,傲慢的方济。时常有人看到他流浪在肮脏的乞丐群中,和他们有说有笑。他将仅有的钱分散给他们。人们都在背地里议论他:“他不是疯狂便是想做修士。”

方济急于想明白他梦中的意义。他在圣堂里从静穆中去寻求它;在孩童和乞丐的言行中找寻它;尤其是乞丐——因为那梦中的少女不是也称他为穷人吗?他有时也仰望着云端冀求它。

他的父亲早已为他心碎了,一开口便是责骂他,然而他母亲的内心却因之而暗暗为他高兴!朋父们在紧追着他:有的是为了喜爱他,有的是想和他一起痛饮。他随着他们闲荡,想借此去揭寻这个谜底,他们请他饮酒,他就饮;请他唱歌,他就唱,可是他的心早已另有所属。有时在宴会中他被邀为主客,不过在这种场合他有时竟会不支而跌倒。

泰迪不断地提醒他过去所许下的洗尘宴,方济在失意之余勉强地说:“好。我来请客,你们下星期来吧!当然我自己也要参加。”他的朋友们把帽子高举起来表示高兴。

他不论是多么困难,也要装出跟以前没有两样的方济。谜底到现在还没有揭开一仍仅仅是一个梦。他这次筹办的是一个最丰盛的宴会,他的朋友们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他为了开这个宴会,还添制了一袭簇新的服装,鲜艳夺目。富有炫耀的色泽。六弦琴也换上新弦。他父亲看见他这个举动也只是搓着双手,无可奈可。

宴会的当晚,方济坐在布置华丽的桌前。满身穿戴豪华,举止高贵。金冠之下露出弯弯的卷发越显出他的倜傥不群。孩童们也打扮得像爱神似的围着桌上的大蛋糕,高兴得又唱又跳。

可是,这时的方济却找不出一丝乐趣。他好像心不在焉,站起来想要离去。他的朋友们也随着他走出去,手里举着火把,玩着乐器,并想象往常一样把方济扛在肩上,但他已漫无兴趣。没允许他们这样做。他跟在他们后面,利用黑暗的掩护躲避众人的视线,让他们全都走过去。他独自在石级边停住了脚步,斜倚在铁栏杆上看着他的朋友们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他们离开之后,他仰望着天空用低沉而带着祈求的语调叫道:“天主啊!天主啊!”他将“天主”这两个字重复了很多很多遍。他感觉似乎有一颗火花滴落在他的心坎上,这火花使他格外兴奋。他的心被烈火激动,全身的血脉沸腾,像是烘烧的干柴。他感觉自身飘飘然被升起来与天主同处于高空中。

他的朋友发觉他不在,便开始找他。当他们在把的亮光下发现他正站在石阶上昂首仰望天空的时候。大家齐声喊道:“哈哈,你被救了。他陷于爱情中了现在总算好了”

他们的叫声把他从凝思中唤醒,重回到现实。现在这些人在他的眼中像是一撮粪土,只是外表披上人的形体而已。他忽然大声叫道:“是的,我是陷于爱情里子!永远永远的,我如今可断然确定了。我所爱的人虽然穷乏,但是更可爱更富有不是你们所能想象的。”

“妙极了!妙极了!”众人叫道:“这位女士住在那里呀?我们一定要向她唱首小夜曲,庆贺庆贺。”他们兴高采烈地跑到他面前;可是他们愈接近他他反而觉得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他把六弦琴掷向他们,把头上的金冠也摘下来,然后放开脚步顺着狭窄的巷子跑回家去,呆在家里,好几天没有露面。

 

这一次爱情透彻了他的心灵,他跟天主发生了爱情。他对本身感到了厌烦,在天主面前觉得难堪和羞愧。但他也渴望把自己交与天主。当他想起他的过去,他感觉龌龊、焦虑、气馁。为逃出过去荒唐的火坑和那丑陋的罪渊。究竟应当怎么做呢?他的圣召和职责究竟是什么呢?他仍有徒于天主的指示。

他在山边闲荡,感到无聊时就跑到附近小圣堂里祈祷;那是他降生时天神曾在那儿唱过圣歌的圣堂。从此以后他时常钻进一个黑暗的山洞里大声喊叫:“我主我的天主,我爱祢请祢来慰藉我吧!不,不要来,我不敢当。因为我的脑海里仍想望着罪恶;但为了爱慕祢,我要克服我的肉身,拿它当作驴子来看。主啊!请赐我勇气,请除去我心中的恐惧,使我成为祢圣意所愿望的——乞丐、跛者。甚至折断我的骨头;只求祢驱除我内心的恐惧并且宽恕我的罪恶。”

当他步出山洞的时候。汗珠由他的发际间滚滚而下,他的眼睛里发出英勇的光芒;在家中他设法隐藏着内心的激动。他的父亲常因工作外出没有理会到什么,他的母亲却猜透了一切,但从没有表示出来。

方济花了很多时间埋首研读公教书籍,但他的梦比所读的书还多。

 

一天傍晚,方济正要离开山洞时,他见到洞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简朴的青年人,大眼睛,两腮还长有青黑胡须。青年人向他作了一个友善的招呼。方济顿觉不安起来,谦虚地说:“我在寻觅宝物。”

年轻人回答说:“我已听说了,只要你挖掘的够深便不愁找不到它。圣经上说:‘敲,便为你开’。”

方济大惊。青年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好像很晓得他的心事。“你是谁啊!方济不安地说:“我不认识你。”

他回答说:“我就住在山的那一边。”年青人非常和蔼可亲,并且,方济在心情急切之下不能抑制自己,含着眼泪问他说:“我该当怎样办呢?我该当怎么办呢?”

“更深一层的挖掘吧!”青年人面带微笑地说:“多读这本福音,然后静听人类的沉默与磨难。人们狂笑的深底隐藏着至大的苦闷。这样你一定会找到宝物的。”

“你…你能帮助我吧?”方济啜泣了。

“不!”青年人回答说:“我不能帮助你,心是属于个人的。别人无法为你去挖掘你的宝物,我只能为你祈祷。”

此后常见他们两人形影不离。方济迷恋着这青年人,因为他不大爱说话。从不发问。可是回答问题的语句总是含着深奥的蕴意。方济期盼他们常在一起度过时光。当他在洞中祈祷上主仁慈的时候,青年大仍站在洞口像一个洞悉万事的天神。

一天,方济对他的朋友说:“是否我可以到罗马。到宗徒们的茔地上去,求他们指示我一个觅宝的目标呢?”

“去吧!”青年人说:“天主与你同往。”

临近傍晚的时分,他们静默着。山脚下城内钟声悠扬响着。方济的朋友拉着他的手说:“看大自然是多么美丽啊!稻、麦在田中生长。乌云为它们造雨;一棵树用它的荫影和果实光荣天主,任由天主在它内工作,凡光荣天主的不贪图其它;凡一贫如洗的方能完整地奉献。贫穷是圣经中的珠宝。”

 

白昼过去,到了黄昏,下面山谷里各式各样的色彩融合成一种紫蓝色。是那么沉静。那么寂然的沉静!他们手拉手的坐在那里,静静的欣赏着明月的银辉。“正像是天主的圣旨朋友低声地说。

“是不是有人享有这样的平安呢?”方济慎重地问他,同时又用手指着面前美丽的景物。

“有的。”他的朋友说:“那些不畏惧天主又爱慕他的人——圣人。”

经过了片刻,方济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到罗马去了。”

 

在宗徒们的茔墓上他虔诚的祈祷。到了第三天他的双膝已麻木不仁;但是,天主仍然保持着缄默。有时候方济试图了解人心;这时他还没有看到真正爱情——在人们心中,除了自私,别无所有。他所看到的人们视金钱比灵魂更重要,人们对乞丐不屑一顾。再看那有钱人投掷几枚铜板在宗徒坟墓上时的那种神情是多么勉强和虚伪;这使方济的血液为之沸腾,他立时拿出来装满银钱的小皮包,统统倒在坟墓上,在他走出来看到石阶上的一群乞丐时。他感觉不安,因他已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了。他所有的钱除了够一日的伙食费和极少数的路费外,已全部作为捐献了。他被乞丐和跛者包围着,他们把他拥作一团,伸着手高声地哀求他。他们当中有的披着破披肩,有的带着圣牌口中都赞美着天主圣名。

“这才是我们恩主耶稣的真正朋友。”方济想。同穷人混在一起,跟他们一块儿吃喝;给他们钱用这,这些都是他高兴做的,他愿倾听他们的心愿,要想从家中得到这一切却不容易。“自身贫穷,跟穷人朝夕住在一起,那才有意义呢!”他继续在想,“自身变为一个乞丐吧。”

他在一群乞丐中找了一个衣衫最破旧的;“跟我来,”方济对那乞丐说:“我有点好东西给你!”等他们走进一条小巷中,他又说:“先生,你肯不肯跟我换掉下衣服呢?就穿到今天晚上为止。我会好好地报答你。”

“您是不是要去绑架或是要作什么间谍工作呢?”乞丐问他;“但我不管你作什么?掉换衣服在我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在那儿换呢?”

“那边有一座破旧的高塔。”

他们到了塔里。方济想要脱去衬衫,但见那乞丐没有衬衫。所以袛换上乞丐那污垢得硬棒棒的裤子。他已觉得两腿被它磨擦着,他想把衬衫掖在裤子里一一但哪有乞丐穿着漂亮衬衫的?他把它脱下来送给那个乞丐。接着他穿上乞丐的一件破夹克又肥又大,臭气冲鼻。后来又把一件破烂大衣、一个肩衣都穿上,最后还戴上那顶油腻的帽子。方济对这种急遽的转变感到战栗,但他仍咬紧牙关一一地穿戴好了。

他看看自己,现在他真正成为贫穷中的一份子了——耶稣基督的良友。

忽然那个乞丐从石头后面跳着舞出来,身上穿着方济的天鹅绒新衣,神气十足。方济却站在那儿对自己的一身穿着发愣。他的勇气开始减低,但是最后他仍振作起精神步向阳光而去……

他和其他的乞丐们坐在一道桥边上,伸出手喊着:“为爱天主可怜我吧——”

他想吃他自己讨来的面包,可是没有人施给他什么。

挨他而坐的是一个眼睛失明的老妇人,也没讨到什么。方济想要给她一些钱,但是他忽然记起他的钱袋是系在皮带上的。“这样更好,”他想,“因为有了钱便不称之为乞丐了。”

人们来来往往,富的,穷的;年青的,年长的——没有一个施舍他们。

“你饿了吗?”老妇人问他。

“有一点儿,”方济回答。

于是老妇人给了他一块没擦奶油的干面包,他由于饥饿而吃起来觉得十分甘美。

到了晚上,他回到那破旧的塔中等着换回衣服。那乞丐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苦等了很久,方济穿着那有恶臭的衣服睡着了。第二天很早就被饥饿迫醒,仍然不见那乞丐回来。“那小子一定是忘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当他又回到乞丐群中,看见那个身穿他的天鹅绒新衣的人,正和其他两个乞丐在街头酩酊大醉的唱着。“现在我倒是一个真的乞丐了。“方济却满意地说,于是他又开始乞讨,要到极少一点面包,继续挨着饥,他的胃似乎都缩小了。这就是如何受穷受侮和受人摒斥的方法,他感觉到无比的光荣,因他已称得起作为天主之友。

这样一连两天的求乞,直到回家的途中仍是一个乞丐;他一路沿门求乞,晚上睡在人家的破仓里。途中所经之处为了得点东西他还得挨门歌唱。他唱的都是感谢天主赏赐他享受贫穷的歌。

方济在未到家之前,人人都晓得他在罗马以要饭过日子,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做。虽然他在附近熟识的村庄里预先换好了衣服,但在他刚一进门。就被他的父亲痛打了一顿。

他的母亲颤抖地低声说:“孩子,你实在不应该这样;孩子,你不会再这样做了吧?”

但是,他母亲的话只是使事情益形恶化。他父亲越发咆哮起来,敲着桌子叫道:“是多么愚蠢一一没有理性的愚蠢!本来可以成一个男爵的,他却跑到穷人堆里去鬼混——单是为了那个梦,弃舍了光明正大的路途,而偏要跑到贫民窟里挤在最卑贱的乞丐群中。我情愿把你从家里赶出去也不要看你那副样子。还有妳——”他转向他的妻子——“妳也有份儿!现在你觉得为他伤心,恸哭。可是,背着我,妳却在怂恿着他干这傻事——都是错在你梦想他要成为一个修士,为了一个奇怪的疯子来说了他必须生在马棚里的一句话。哦!那个马棚,像他这种做法,只配生在马棚里。他生就的是那种臭骨头,一身都是臭味,我再没有脸在大庭广众前说话了——我们原是富裕之家,在当地来讲是一个最好的家庭,我们总是暗地里帮助穷人,不使旁人知道我还一直都坚持那样做下去。假使他真想做一个修士,那么就叫他赶紧去吧!但是为作修士他恐怕太懒了,并且也太懦弱——不过,人们倒不会那么注意他或谈论他。从现在起他需要工作,如同我和他弟弟一样,不然,他就趁早给我滚吧!”

方济悲伤地望着他,他父亲话中的每一个字都蕴藏着与他观点不同的含义。

他母亲安慰他说“孩子,帮助穷人比作一个穷人更好。譬如旁人少了条腿而你也砍掉你一条腿是没有用的。”

“说的不错。”父亲叫喊着:“假若妳总是那么说就好了。”忽然他又生气地说:“我再不要听到一句关于这种事的话!一句都不听!从此再不要提,我是这儿的主人,他要按我的话去做——若是谁再敢提句,我就把他分成两段!”说罢就到店里去了。

方济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跪在一座十字架前哭泣着说:“我主,我的天主!我不能再过我已往的那种生活了,我是祢全能手中的子女,你的光明照耀了我,但是,我仍旧徘徊在黑暗中。我恐惧、孤寂、请多多地赐给我光明吧!好叫我知道祢在接近我。请宽恕我已往的过错吧!一一它在我的心中燃烧着,请用祢的爱火扑灭它吧!!”

他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杯牛奶正想走进来,刚到门口听见他祈祷的声音。就站在门外没敢进去惊扰他。

 

方济牵着一匹马在山路上慢步而行,他刚从本镇小商场回来。他父亲和仆人坐着一辆马车早已走过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想去寻找他的朋友,自从他去罗马离开他已经有两个月了。他急欲要向他的朋友倾诉他的心情,因为他胸中已是满怀悲痛。方济近来一直都是在勉力抑制着自己。在他父亲责骂之后,他曾悄悄地跑到主教那里诉说他的苦衷。主教很开明地劝告他说:“就装作没有事情一样,不要太注重外表,专心于内在的生活吧,那是我们的力量所能做到的!那样也就不会惹你的父母不安。如果真是圣神的功能,那么你迟早总会发觉的。眼前多多地祈祷吧!”

方济按着他的话作了,并且也在期待着天主圣神。

现在为了不愿离开他父亲和仆人太远,方济骑上马沿着无垠砂路飞也似的驰去。忽然他的马向路旁一闪,在那里动也不动。这时有一个癞病人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光着身子,遍体疮痍斑斑:他的下颚已被癞病腐蚀,鼻子只剩下两个红红的洞孔;一道黑红色的血从他的左眼角滴下来,左眼圆圆地肿起像一只癞蛤蟆的眼睛。右手上只有一个指头。

病人抬头看了看方济,表现着心里无限的忧戚。

方济吓得毛发竖立,恐怕受到传染,他赶紧策马驰骋而去。连头也不敢回一下。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他也不去回顾它。可是在他的急行中,他记起了基督在福音中的圣训:“轻视你从前所欲要的而珍重你从前所轻视过的。”

于是他对自己说:“你这个会演戏的人,读福音时会被它的记述感动得声泪俱下,但一见到真正在这世上分享耶稣苦难的人,倒自私地跑开了。”

原来他是个这样的武土啊!他感觉羞耻得无地自容。忽然左手紧拉缰辔掉转马头朝着原路驰回。

癞病人仍旧站在那儿。他浑身的臭气几乎把方济熏昏过去,就那样他述是下了马,向那人致敬,在他身上方济看到耶稣基督受难的肖像。他现在对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毫不顾惜,所感觉到的只有爱,他毅然吻了那人腐蚀的兔唇。

癞病人哭泣了,他颊上血泪模糊,他下颚在微动着,但欲言又止,并没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的舌头早已溃烂掉了。

次日,方济骑向癞病患者的居留区域;那是坐落在本镇一处与外界隔绝的地区。他边走边想,想着主教和他的父亲,但这思想却是含混、渺茫的,对他不会发生任何影响。当他进入病患者的处所,看到一群疮痍满目的病人时,他身上虽起了一阵遽变。但他的爱情与愿望的力量却更坚强。

病人们见到如此阔绰,健壮的少年绅士突然跑到这儿来,还吻他们的手,个个都惊讶不止。他们拿他当作从天上降来的天使看待。在他们当中有的是因病而被子女用棍棒赶出来的双亲,也有被双亲赶出来的孩子们。在四壁的墙上是他们血污的手涂抹的脏痕。还有成千成万的苍蝇群起群落地飞到他们的脓疮上,又落在他们的食物上。他们当中还有好多人身上的腐肉在充满毒素的血液中微动。

方济来的这个地方简直像是地狱。无怪患癞病的人长期跪着哀哭。方济是他们当中最快乐的一个,因为他有克制自己身体的能力。

经过了整个的冬天,只要他的父亲一外出,他便偷偷地跑到癞病患者区来,他给他们安慰和友情;为他们的疮口涂药,替他们换新绷带,替他们洗濯。念圣经给他们听;有时也为他们讲述动听的故事。

 

有一次,在主日唱经弥撒后,方济独自留在堂中祈祷。恭聆天主的教训。堂里除了还有一个瞎子在朝着祭台微笑外,别无他人。方济的母亲忽然跑进来,脸色苍白而恐慌,她轻轻地拍了拍方济的肩说:“孩子马上回家去吧!你是不是真的去看过生癞病的人呢?噢!你父亲已是怒不可遏。快走吧!不然他会把你从堂里揪回去……”

父亲站在那儿像一只饿熊:两腿叉开,双手摆出准备扯倒石柱的架势,大声怒吼:“是真的吗?”

“是的,爸爸!”方济平和地回答。

他父亲大吼大喊起来:“你这种假善人!我不打你是怕你那污垢弄脏了我的手。在我鞭笞你以前先去到面盆里给我洗干净!”他父亲说着忽然抓着方济用力的摇撼着他的身子问:“你还要不要去?”

“我只是给他们带去一些幸福。”

“却给我们带来不幸!”

“爸爸!假如您也是他们当中不幸的一个,那么您是不是也喜欢有人去看您呢?”

父亲气得像倦马般的喘息着。“这是什么话?我就是不准你去!”

“但是,如果天主要我去呢?……”

“你这个假善人,怎么敢轻意提天主?你佯装好似天主的信友。对你那一年前的浪漫生活莫非就完全忘了吗?不记得总是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地给人家抬回来吗?”

方济无话可答这确是实实在在的事。他有什么权利来提天主?他甚至连呼唤天主的圣名都觉得不配。他任凭父亲说下去,自己却把目光转向母亲;母亲这时吓得连天主经都念不上来了。事情总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啊一一为自己,为父母都已经不能再容忍了。总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唉!只要我能知道主要我做什么就好了…”他在想到。

他父亲气冲冲的走到他面前:“你还要不要去?”

“我现在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方济很坦白。

他的父亲再也忍受不住了,左一掌、右拳地打起他来。他的母亲在旁边哭劝;安之路吓得躲在椅子上。父亲把方济推出门外说:“把身子洗干净,到能答复我问你那句话的时候再回来!明天要你跟我一块儿出门去。”街上的人们和他从的朋友都在笑他。

方济受着耻辱跑进一个巷子,又偷偷地转往山丘上去了。这是他多天来第一次重回到那个山洞里,在里面直到第二天破晓方才出来,看上去他好像害了一场大病。他在山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天主啊!天主啊!”他大声叫喊。山谷里传回来三声回音“天主啊!天主啊!天主啊!”

他走进那座荒芜已久的圣达尔盎小圣堂,这是他从前常来对十字架倾诉苦闷的地方,本堂是一位矮小的老年神父。他头上盖着一块头巾,正坐在初春的微弱的阳光下看书,等候着进午餐。在他的对面有两个蜂房,蜜蜂在他的手上、胡须上爬来爬去,绕着他的头飞旋。他虽住在一个小小的茅舍中,但是有他的蜜蜂在陪伴,他觉得很快活。

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一位神父,有了蜜蜂当作食物,蜜蜡制成蜡烛,还需要什么呢?他耳朵稍有一些聋,可是他老早已看到了方济走来。

“天气很清爽。”方济大声说。

“啊哈!”矮小的神父说:“甚么时候一刮西风我就听不大清。”

“这是从山那边刮来的东风。”方济在他的耳边说。

“啊哈!”矮小的老人笑了?“那么我更听不见了。”聋与不聋他根本不在乎。他有他的圣堂和酿蜜的蜜蜂,在心里他只顾倾听天主的声音。

方济用手指了指圣堂,示意他要到堂里祈祷。在圣堂里,他跪在十字架前两手向前平伸,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凝视着苦架,苦架上的耶稣也正祥和地注视着他,两旁绘有天神。在他深深地凝视着他忧苦的圣容时。便已将自己的灵魂完全献给了他;他张开他的双手和他的心胸,准备接受灵魂上渴望已久的神光;耶稣的两手也平张着,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揽进他的怀中。

苦像是用木材制成的,外面涂有油漆,方济却是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在他和十字架的当中隔有空气和黄昏的微光;但在他们当中却连系着爱——无形的爱;还有老年神父和村农们的祈祷,以及全人类的祈祷和热泪。

方济在宁静中哭泣着;苦像在异常的宁静中开始说话。十字架上的耶稣微动,他的圣身抖动,轻轻抬起头,眼中呈现着生命之火,跟活人完全没有两样。他的嘴在微动,圣唇开启了,用和蔼的语调说:“看,我的圣堂即要倾覆了,重新翻盖它吧!”

他一连三次重复着这句话然后袖的头又低下去,眼中的生命之光也消逝了。重归还到木制的十字架上。——耶稣已经说过话了,说话时他还亲身离开了他的苦架。他的圣爱跟方济的爱火融化为一,血光的玫瑰在方济的心房上开了花。

“耶稣!耶稣!”他叫着说:“我再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已变成了祢。”他疲惫地倒在地上,满怀高兴地哭泣着,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老年神父拍了拍他的肩;方济惊跳起来,吻着他的手,并从袋中掏出一把钱塞在他手中说:“这是为献给祭台上买圣体灯油的。”他又俯在矮小神父的耳边叫道:“我要重新翻盖您的圣堂。”

“你说什么?”

“我要重新翻盖您的圣堂!”

“哈哈!”神父笑了:“你要做建筑工作吗?那么你将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泥水匠。”

“我要把您破旧的小堂盖成一座辉煌、精美的圣堂。”这些话句句都是方济对着他耳朵大声说的。

“啊哈!出身娇贵的你,穿着这么华丽的衣服做盖房子的工作简直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就要去敛些钱来买工具、木材、和卵石……”方济随即跑开了。

“耶稣啊!耶稣啊!现在我算明白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雀跃地跳着舞步跑回家去。

“母亲呢?”方济问他的弟弟。

“在床上一一你把她气病了。”

方济早已跑到楼上。他的母亲躺在床上,前额用湿毛巾覆盖着,见到方济进来,又惊奇,又兴奋,高兴得坐起来。

“妈妈!妈妈!我要重新翻盖圣达弥盎小堂。”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使你父亲如此伤心?你知道一切事他都责怪于我,他甚至恐吓我说你若再跑出去,他就要责打我了。孩子啊!拿定主意吧!倘若你真心想要做神父,那么就进入修院。哦!你刚才所说的关于圣达尔弥盎堂怎么样了?”

安之路冲进屋中说:“不要再使母亲的病加重起来,等着看父亲回来教训你吧!他刚刚已经发誓说要把你整个变好过来。”

方济看了看他的弟弟又回顾一下母亲,心中仍然响着苦架的声音,他说:“告诉他放心好了,我就要出走的。”

“孩子啊!孩子啊!”他的母亲伸着双手悲切地叫着他。

“妈妈,请您不要哭!”方济跑到她身旁、吻着她。

“妈妈!您也不必焦急—一为您、为我,只有这一条路。”

“孩子,你要到那儿去呀?”

“我去重建达弥盎圣堂,这是主耶稣亲自命令我做的。”

她两眉紧锁,深深地望着他。这一奇妙的事情果真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

“那么你吃住的问题怎样解决呢?”她顾虑地问。

“妈妈,我们的主会照顾这一切的。”他俯在她的胸前哭泣着说:“他连空中的飞鸟和田间的野兔都一样地照顾,难道他不照顾你的儿子吗?放心吧!再见。”

他从马棚里将他的马牵出来,装了些丝织品和毛织品的布匹,然后对安之路说:“告诉父亲这些东西以后可从我的继承权中减除掉。如今我也要向你告别了!”

“你简直是个贼!”安之路喊叫着。“我要把你这丑事告诉父亲听。你这无耻的贼!”

方济悄悄地骑上马踏上行程,邻居们都从屋中跑出来看他,他却连头也不回。他的母亲头上披了一块黑头纱在窗口目送着他,方济恭恭敬敬地向她举了举帽子,好像在痛苦之母的画像前一样。

天开始在下雨了,方济独自朝着傅利诺商场驰骋而去。

直到晚上,方济才回到达弥盎圣堂,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他已把他的马和布匹都变卖掉了。

那矮小的神父正在挤羊奶。除了蜜蜂外,他喂了一只山羊,并且还养了一对红眼睛的小白兔。再有就是一点花种,和小红萝卜种子,因为他有一块棹面大小的菜圃;他准备就在这几天来播种呢!他还有几瓶药膏,一种极好的外伤或火烫的药膏;乡下人谈起这药膏来都认为神奇极了。其次就是他的几本书,完全是手抄本,都是内容充实的故事。最后他还享有欣赏天空和地上各种美景的特权;人虽穷而却是一位精神真正快乐的神父。当人们告诉他不幸的事。他的听觉不大好时,他总是回答说:“啊哈!聋子听不到坏的事情。”

方济见他穿着有补丁的长衫,带着小便帽坐在那儿挤羊奶,并看着从羊身上挤出一道道的奶流进桶里,面上现出慈祥的笑容。山羊在吃着青草,很是得意,似乎被挤的奶根本不是它的一样。

方济自言自语地说:“他在对着羊奶发笑。我还要使他看这些钱呢……”他拉了拉神父的衣襟,两人交换了一下微笑后,方济在他耳边说“这是给你重建圣堂的钱。”他把钱倒在老人衣衫的大襟里。

“啊哈!很好很好。你从那儿得来的呀?”方济将实情告诉了他。“那么说是从家里得来的了。”老人惊异地说。

“不几天你的父亲便会找上我了,不,孩子,不行!这是你的钱。快点拿回家去!”

“我再也不回家了方济大声喊。”

“你说什么?”

“我不再回家了。”

“不再回家了?”

方济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再回去呢?”

方济两手拱成杯形放在老神父耳边,将他不再回家的原因告诉了他,并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他。自从他灵魂感到不安,这还是第一次他将心事完全倾吐出来。他的话虽然简短,但很清晰,那老人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地看透他的心意。谈了很长时间,他们先把山羊关进羊栏里,然后又点起了粘土所制的油灯。

方济继续讲述下去,他告诉他,他怎样渴望天主,他的年青朋友,罗马,癞病人,他的父母,以及堂中对他说话的苦像。谈到伤心处眼泪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来。这时,外面传来淅沥淅沥的雨声。

 

任何人见到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神父坐在那儿,又老又聋。连隆隆的声也听不见,都会生起恻隐之心的。但是,这位小小的老人却有个灵活的头脑。实际上,他曾受过相当高深教育。对于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他却有独到的见解。他具有洞悉他人心灵的天赋异禀。假如他耳朵不聋的话,恐怕早已晋升为主教了,方济讲完了他的身世便跪在他的面前痛哭起来,老年人劝慰他说∶“你没有错。你确实不能同时事奉两个主人。”

方济听罢,心里非常高兴;尤其这话出于一位神父的口。圣善的老年人又说(他原是位圣人):“你在这儿与我同住吧!在我这小小的茅舍中有足够的地方。我的食物不多,但总会有办法分配的。你就要过一个超性的生活了——我们等候着瞧吧!关于重建工作,我想不是那么简单。我们现在没有钱,你这袋钱并不算属于我们的;过些时候你自会有办法来实行重建工作的。眼前我先给你找点工作做,等我去见了主教让他委任你为圣堂的执事。现在我们还是来念端经,然后安心睡觉吧!

老小两人一齐祈祷后各自回去安睡;方济在临睡前又拿起他的钱袋跑了出去,他要拿它作什么用呢?把它抛到草丛中吗?不。他把它放在圣堂的窗棂上,然后才回到棚里。矮小的神父降福了他,就像父亲祝福儿女一样的祝福他。接着神父便吹熄了灰暗的油灯,跪在自己的床前作一次很长的祈祷,经过好久的时间,一动也不动,好像个装满干草的布袋。他感谢天主赏赐给他的小蜜蜂。山羊的奶。灌穊桌面大小田园的雨水,以及这个他认为即将成为圣人的孩子。同时,方济也在一堆干草前跪了很久:他在感谢天主赏赐他听到苦架的声音,并且赏赐他这位矮小的神父和一个慈祥伟大的好母亲,他也为他的父亲和兄弟祈祷。

当晚,大雨连夜不停地在倾下着,茅棚的稻草屋顶已开始漏雨,但在它的下面却睡着两个幸福的人,他们在达弥盎圣堂度过了几个钟点的快活时光。方济是堂中的小仆人和辅祭,同时也是不及棹面大的田园的助理园丁。他挤羊奶拣石头,把石头一块一块的堆积起来,换掉屋顶的干草。用自己制成的扫帚将圣堂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砂和酸醋将一对铜制的蜡烛台擦得雪亮,他还亲手种了几棵小胡萝卜。

不是每个人都晓得怎样种胡萝卜,矮小的神父教给他种植的方法:“你必须这样子用手轻轻地握着种子,然后把拳头倒转来让种子慢慢地溜到地上,日后胡萝卜便要从这小小的种子滋生出来的。有些种子;就拿榉木来说吧,从它那小小的种子所长出来的榉木树将来可能比这座圣堂还要大哩。”

“是多么美妙的种子啊!”方济大声说:“天主啊!祢造的一切万物都是多么美妙呢!”

他又找到了另外的一个洞穴隐藏在荆丛后面,必须沿着荆树边慢慢地爬进去;里面根本没有一线阳光。那简直就是一个连魔鬼都无从找到的岩洞。在那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的灵魂上日渐注入了爱与光。方济再也不能自抑了他高兴地唱起歌来。

他的父亲回到家里,听说方济已经逃走,他气得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咒骂着,咆哮着,挥动着双臂侮骂上天;然后又把头伏在案上哭泣。他的妻子虽也在哭,但却保持着静默。在她正想开口劝说几句时。她丈夫便指着她的脸严厉地说:“别出声——要不然这儿就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他简直在恣意引起一场吵闹;当他的妻子和安之路走上楼时,他嘴里仍在喋喋不休;他临睡时还不停吼叫着。后来竟说起疯言疯语的话,使他的妻子听得心惊肉跳。

“明天我要把他从他那隐藏的臭地方找回来!我要邀请全镇的人跟我一起去;一找到他就把他捉回来,在大庭广众之前痛打一顿。要使人们整年不断地谈论这事,我的面子必须要挣回来。妳在战竞吗?就一直战竞下去吧!也是妳自作自受……明天将是我的大日子了。”

第二天早上,是她先起床的。她到市场附近的圣尼各老堂去望了弥撒。不知她向一个乞丐说了些甚么,并且还给他一些东西。过了会儿,那乞丐便持着拐杖朝向圣达弥盎堂走去。

他父亲急促地吃了一点面包一一实际上他根本也吃不下什么——便叫安之路去把他的朋友和方济的朋友一齐请来。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他们都一一的表示赞同。大家既是有地位的中等人士,所以都认为这样做是很合理的:若是一个孩子反抗自己的父亲作父亲的便理应责罚。这时,方济的朋友当中有一个叫做斐利伯的,生平最喜欢幸灾乐祸;他建议不要体罚他,最好是让大家把他灌醉。从前一样抬着他游行市区一遭,把他当作一个国王;酒精会催使着他引吭高歌。足痒起舞,他清醒的时候,就会羞愤地无地自容,也不会自视为圣人了。他认为唯有使他自己觉得可耻,才可挽回他的理智。

“好!父亲高声称赞;大家也都同意。“我们来找面旗子和一个六弦琴吧!”斐利伯得意地说。

方济的母亲听到了这些话,便从后门跑出去向坐在灰暗茅舍门阶上的一个老妇人说了一些话,又给了她一点钱。这个老妇人就披上她的披肩向着圣达弥盎堂蹒跚而去。

父亲率领的这一小队人马来到了圣达弥盎堂;矮小的神父正在那里沿着一道小溪踱来踱去;山羊正在吃着青草。方济的父亲从人丛中先走出来一手提着一根木棍一手握着一条麻绳。“我的儿子呢?”他一把揪着神父很不客气地问。

“您说什么?”神父侧耳反问说。

“我的儿子呢?”

“我听不大见”

“我的儿子!”

“喔!您的儿子吗?”

“对了。”

“您是在找您的儿子?”

“当然是了——难道我是找谁?”

“当然是了!当然是了!”

“他在哪儿?”

“什么?”

“他在哪儿?”

“是了,是了。但是您不要这么大火气好吗?假使您不这么大声乱叫我会听清的…唉!无奈这烦人的东风。”

父亲的怒火中烧。他用他粗壮的手按着矮个子神父的肩膀怒吼说:“你必须交出我的儿子来!”

“起初我尚以为您是在找一头公牛呢。”神父说:“若给那棍子一敲,不是要把您的儿子敲死了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他偷了东西!他是一个贼!”安之路抢着说。

“您是不是来追还那卖马的钱呢?”

“不单是追还钱,还要追还我的儿子。”父亲盛气凌人。

“钱——就在圣堂的窗台上搁着呢!”神父安然地说。

安之路跑去把它取来,交给父亲。“钱、为我倒在其次,”父亲仍是提高他的嗓音。“我主要的是找我的儿子。但是,他却赶紧把钱装进了他的衣袋里,接着说:“你叫我的儿子做什么去了?”

“我们刚才还在一块儿吃蜂蜜。”

听到这话,父亲大骂不休,抓着神父的衣领前后乱摇,咆哮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有人很快地制止他说:“伯纳度,我的朋友,请你冷静一下;记住,他是一位神父啊;他甚么事也不会告诉你的,千脆我们自己动手找吧!”

于是大家开始搜寻。“他一定还在这儿。”父亲仍在大叫。“那不就是他的帽子吗!”他取下帽子蛮横地丢掉。

“他就在这儿,我们一定要把他找到。”

他们到圣堂里,仓房里,草丛里,以及山石的后面统统找遍了。他们也爬到山丘上和树林里。安之路大声叫喊:“方济我是安之路,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母亲病得厉害。她切望在死以前能看你一眼,别人也同样地跟着喊。父亲裂开喇叭似的嗓音说:“若是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活活打死。”

这时矮小的老年神父只管坐在那儿看读那本小书,而方济始终还是找不到,同来的人已在开始埋怒枉费了他们的时间。有的已悄悄地溜了回去。父亲突然转向着神父怒喝说:“你要不要把他交出来?告诉我,要,还是,不要,!”

“我想把我小时候所经历的事情讲给您听一听……”神父仍是很和蔼。

“谁要听你那故事。我要把这事去禀告给主教。”

“正好,正好,我也要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主教是一位很有圣德的人。”

父亲气得混身颤抖,仍然大声地狂叫说:“我们还要回来的!告诉他,我非要把他找回去不可!”

“我会告诉他的。”

其余的一些人装作不属于伯纳度这一群失败的搜寻队似的,个个都顺着小路溜走了,只剩下他和几个热心的好朋友;之后,当他拿着棍子与麻绳回到亚西西时,有很多人大笑他,也有人嘲笑他说:“是不是你把儿子装进口袋里了……”

方济——这个被父亲认为的“坏孩子”究竟怎样了呢?耶稣基督他的主,他的天主曾亲自在苦架上向他说过话。这种无上的圣宠足以激发一个人达到他力所不能的境地;但如今他却像一个亡命之徒整日躲在山洞里,坐在那儿吓得混身发抖,这都是归咎于惟恐他父亲的责打和旁人的讪笑与讥讽,这对于一个曾亲耳听到基督说过话的人来说,真是太懦弱无能了。

然而方济却怎样也去不掉恐惧的心理,甚至不停的祈祷也无济于事。简直就像是一个梦魔在纠缠着他。在他的想象中,似乎听到了旧日朋友们弹六弦琴和唱歌的声音。在想起他们要愚弄他时,曾经昏厥过去。不过,虽有这么多恐惧,他的灵魂却对基督的至高真理逐渐地加深了了解。他开始感觉并领受真理的美好,以及和它中间的协调。他几乎完全沉醉在默想中,只望恐俱不再来侵袭他。

“你那恐惧不安的心理,简直就是魔鬼企图诱惑你的证据,”矮小的神父在给他送饭时向他解释说。“如果你能度过这一关,我们的主终归要战胜的。”

方济日以继夜地为战胜恶魔而祈祷,那恶魔似乎非置他的灵魂于黑暗的深渊里而不肯罢休。一天,他又想着基督的苦难:他曾如何地被人嘲弄,而又怎样善良、柔顺地忍受了一切;想到这些,他的灵魂上顿时像有一线微光辐射。“我要效法耶稣的贫穷!”是由他心底发出来的声音,接着他又高声说:“并且还要效法他受的凌辱!”

忽然,他感觉心内有一股无比的力量;把所有的恐惧霎时一扫而光。他跪在明亮的阳光下,唱了一首感恩祷文。

继而他又跑出洞外;太阳正高悬在天空,鸟儿在欣欢地歌唱。他站在日光下内心也充满了光明;心中满怀喜乐。他吻了地上的土和草丛中的野花,跑到矮小神父身边亲吻了他腮旁的胡须。“我已经逃出来了!自由了!现在就是猛狮当前。我也不会惧怕了,”他高呼着。“请您祝福我吧。”

“他该有一个多么美丽的灵魂呢!”矮小的神父低语说,同时掉转了头,恐怕让他看到他眼中被感动而流出的热泪。

方济迈着稳固的步伐朝向亚西西而去。他的衣服破旧、肮脏,满面胡须,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一脸的病容;但是喜乐的火花却从他的两眼直进出来,他一边走着嘴里还唱着圣歌。

 

正是一个静无声息的中午,街上只有阳光和几只小鸡。静寂中可清晰地听到泉水的喷溅声。彼得。伯纳度正在店中整理布匹。一向滔滔不休的他,如今却连一包话也不说了,静默得犹如顽石。在他的眉梢下和唇角边有着深深的皱纹。

安之路的确为他的父亲悲伤:他认为他父亲是那么和善可亲、慈祥的人,而被他的哥哥折磨得老态龙钟,真是一件值得惋惜而痛心的事。但是在他为父亲悲切的当儿,同时也希望方济坚持己见,他想:那时,布店的生意不都归我了吗?

母亲出外去拜访她的一个病友,这时家中的空气相当低沉。

忽然,街上远远地掀起了一阵喧嚣声:“发生什么事情了吧!”安之路手里正拿着一把剪刀,推开门向外面望着说:“我想大家一定是在嘲弄着一个疯子,”他又回过头来叫道:“看,他们向他掷污泥还用脚在踢他呢,真是一个可怜虫……”父亲正在里面忙着结账。一个人路过门前对安之路说了几句话;父亲隐约地听到方济的名字,血液立刻在他的身体里沸腾,两眼发着凶猛的光;他侧耳静听。安之路脸色苍白的跑进来,随即关上门喘息着说:“爸爸!爸爸!是方济呀!方济回来了。唉!我真难为情死了……请您别给人家看到吧!”

“甚么?是他?”父亲立刻大怒起来,从柜台后面跳出来。“让开!”他吼道,随把安之路推到一旁。摸索着门插头,但在他焦急忿怒之下,连自己房门的门闩都找不到,“该死!”他气得用脚猛力踢开门。

方济在一群大大小小的街头顽童中走着,他们愚弄着他,用唾液唾他,并且扯他的头发,和他那身破烂的衣服。方济保持着静默,显得十分庄重而严肃,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当父亲用力踢开了门,又高大,又凶狠的站在那儿时,一个肉贩正想拿起块羊内脏掷向方济的脸上,一看见他,只好赶紧缩回手,任由那肠脏滑落地上;人们也顿时安静下来。但是,方济仍安然自若地向着他的父亲走来;父亲也怒容满面的对着他而去;慢慢地。紧握着拳,高耸着肩,身体因恨和怒而颤抖,面部气得铁青。

他们面对面的站着:父亲看着他的儿子,儿子望着自已的父亲。方济本想说:“我已被天主的光沐浴过了。”但是还没等他张口,两只铁锤般的拳头早已把他打倒在地上了;血从他的脸上直往下流。他的父亲拉着他的头发很快地把他拖进去关上店门,外面的人潮就像海浪般地汹涌而至:有的爬上窗台,有的按着前面人的肩膊,还有人在为争钥匙孔而争吵。

在一片吵杂声中大家特地为两个女人——方济的母亲和搀扶她的女仆——让出了一条路。前面的店中并不见一人。父亲在里面的起居室双手背在后面靠着桌子气呼呼地站在那儿,满头大汗,狠命地望着他走进来的妻子。她不停地哭诉着并问他的孩子在那儿。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简短地说:“关在酒窖里了。”

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想闪过他跑向地窖,却被他一把抓住:“不行,妳不能去,况且钥匙在我手中;从今天起他只好向我交涉了。”

对她,这几句话简直像高深的狱墙,她倒在一把椅子上用衣袖遮掩着她的脸。

 

过了不多几天,时机终于来临了;父亲要和安之路出外办货。这时母亲高兴异常,她渴盼这一天不知有好久了。以前,她曾跪在丈夫的面前要求他准许去见她的儿子,然而却被他一脚踢开。还有一天夜里,在他睡觉时,她曾试图从他的衣袋里摸出钥匙来;但她正在黑暗中摸寻时。他忽然叫起来:“住手!”

她这几天来哭得眼睛又红又肿。父亲临行前曾向她说:“钥匙在这儿。一天给他送两餐饭,不要多!我这儿还有另外一只钥匙,是酒窖的,但我不能给妳;因为我对妳已失去了信心。”

他望着她那困乏的脸和红肿的眼,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无力的说:“亲爱的,妳一定认为我残忍,其实不然,我并不残忍。这样地严罚他,我岂不也会伤心吗!但是,毕嘉,这完全是为了他好呀!他率性握起她的另一只手。“假使他还是痴迷不悟,那我再活不上两个月就要进入坟墓了。唉!妳不知道是多么伤我的心,使我伤心得几乎精神失常,我脑子里什么事也不能想了。天哪!有时候我真的想还不如死了的好,这简直使我年老了二十岁……”泪水顺着他赤红的面颊流下来,他吻了吻她的手。

“毕嘉,现在妳来试试看吧。他或许会听妳的劝解,我对他再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了,——不过,”他挥了挥拳头,“假如他仍不放弃他的打算。我便要揍死他。”

“我试试看吧!”她殷切地说。

他再次吻了她灰白的眼眉,然后登上了马车。她站在那里手中握着那把钥匙,就像握着一根燃烧的煤炭。她静听着辘辘的车声逐渐消逝后,便一口气跑到酒窖前。在匆忙中忘记了拿蜡烛,只好于黑暗中慢慢摸索。

“方济,我是你的母亲,”她边摸索边喊。“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哪!母亲哪!”而她摸到窗门的铁栏也摸到了他的臂膊,她们隔着铁栏相互地吻着,“妈妈!”

“孩子!”过了一会儿,这位温柔的贵妇人忽然作出蛮野的举动。“到这儿来!”她发出尖锐的叫声。“即使你父亲打死我,我也不要让他这样对待我的孩子。到这边来吧!”她用力拉着铁栏,但是只能使门发出一阵零乱的毕剥声而已。

“锉!”她叫着跑上了梯阶,两手提着衣裙边。“锉!锉!”她向店中正在侍候着顾客的一个伙计喊着。为了听从店东夫人的话,他把顾客冷落在那里。跑进货房中去找锉。他从没见过她这么狼狈;实在有点吓人。锉、一定有。但慌忙中失去了记忆,一时竟找不到。

“这儿有一把柴刀,”她说。“我们可用它来砍开!”伙计仍在里面傻头傻脑的找,她径自跑回酒窖,用柴刀猛力砍门上的锁。这位出身高洁的贵妇,温柔和善的良母。竟会用她那双白嫩纤细的手握着一柄柴刀把那铁锁砍断了。

作母亲的会为自己的儿女赴汤蹈火;在必要时,还会为儿女上刀山,下蛇窟,何况为她的儿女砍断牢中的一把铁锁呢!方济躺在母亲温暖的怀中颤抖;她将他扶往阶梯上见一见天日。他面对着母亲坐在地下,她用双手捧着儿子的头。她们已有一个多月不见面了!如今她才看出他两眼边的黑眼圈,额际边的伤痕,没有血色的双唇,干瘪的面颊和头上蓬乱的长发;所缺少的仅仅是一顶茨冠了。

她用泪水冲洗着儿子的脸。

 

方济准备离去的时候,正是一个下午,他穿着一身黑绒的新衣,手上提着一个皮箱,已经把一总的话都向母亲禀告过了,在她听到时,她的内心激荡着喜乐的微波。她的梦想果然实现了。他说:“母亲,我仍要回到圣达弥盎堂去。”

“听凭我们主的意旨去做吧!”她勉励他说。

“怎么应付父亲呢?”他为母亲感到不安。

她却骄傲地说:“放心吧,不会有什么‘窖’,深得使我无法把你从里面救出来的。

出于方济的本心,原想作一个彻底贫穷的人,不带家中一物,穿回本来的破衣服离去,但作母亲的怎能忍心让他那样做呢?最后他终于遵从了母亲的善意,穿起漂亮的服装,显得喜气扬扬,为使母亲在他临别时感到高兴、自满。他并且还收了母亲为他烤的熏鸡和一罐陈酒,也拿了她送给他和老年神父的钱;其中有一部份是为后者重建圣堂用的。方济仍装出满面笑容,但内心却暗在想:一个穷人怎配有熏鸡呢?母亲要有的话,还会送给他一只金匙银碟呢?但是伟大的母爱,将仍使他永铭不忘。

“妈妈,我要走了。”他说:“请您多为我祈祷吧!”

“这正是我今后生活中的凭依。”

她们保持了一刻的缄默。在微启的厨房门缝里传来有人喘息的声音。是女仆在那儿偷听。

“现在真要走了,妈。”他吻了她。

“孩子。愿天主与你同行!”她咬紧着嘴唇。无力地兴起双手祝福了他,然后立刻把脸调转过来。

方济头也不敢回的大步直向主教府而去。

 

主教府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在那里即将举行一次公教法庭的庭审,主教亲自充任本案的大法官,主审父子间的纠纷。富人和穷人,贵族和中产阶级;巷术间低级的贫民和城堡中的武土,隐士和司铎等,每人都站在预先按着各人的品位指定的位置,把这一整个长方形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绿油油的玻璃窗不再有光线透射进来,厅内点上了很多蜡烛,多一半是靠近主教的宝座边。他身上穿着罐金的主教长他,头上戴着高礼帽。靠近他的前面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十字架,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公审判的锦画。

父亲和方济各自分站于厅中央的两旁。人们不断向前拥挤。忽然,一个司仪手里拿了一只头是苹果型的银权杖喊道:“肃静!”

主教站起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而极威严的人,有着一对尖锐的眼睛。宣布请方济的父亲述明他的苦衷,之后随即坐下。

彼得。伯那度向主教鞠躬致敬,吞咽了一两口口水后用颤抖的声调说:“我到你这里来控诉我的儿子,是因为他在你的教会里充任你所任命给他的小差事。现在我毋须描述他的劣行,整个城里的人都在拿他当一个家庭的丑闻谈论,就连附近的邻镇都知道了。我请了这些知名的绅士光临,就是为请他们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他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他们是不是肯叫自己的儿子拿了他们用血汗挣来的钱和产业,去跟城里的穷要饭的鬼混,把钱都花在他们身上呢?并且还去找生癞病的,给家里带来传染病的恐惧一一后来再偷家里的东西去变卖……”

厅里起了一阵低微的骚动。显然是对父亲有利的,这样无形中鼓励着他把方济的恶行一一开列出来:“但是我仍愿宽恕他,”他接着说,“只要他立即停止这可耻的行为,他还可以马上回家,并不需要他工作;我还会给他钱叫他去分散穷人。只要他的行为过得去,他喜欢什么时候去朝圣和望弥撒都可以,叫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有理有理!”众人叫道,“说得好,伯纳度,说得好!”

主教任由他把话说完然后才说:“这只是一桩剥存他继承权的问题……

“不错。”父亲大声说:“假如他仍要继续过那愚蠢的生活,就应当剥夺他的继承权。”

主教转向方济:“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奉劝你自动放弃你的权利。”

“哦!原来你们这是有计划的,简直是个骗局!”父亲大喊。

方济向前走了几步,瘦弱的脸苍白无光:“主教大人,我什么东西也不要父亲的:不要金钱也不要财产。但是。我唯一所要的是:叫我能在您的保障之下,效法耶稣基督,过穷苦的生活,这一切由您来决定吧!”

群众又在想:这也是对的;他们伸着头,垫着脚在观望。

主教说:“你对本庭有这么大的信心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贫穷的路是美丽的,不过它经常是被荆棘覆盖着的,有时人们的本性会很软弱。”

“是的,主教大人;人是软弱的,耶稣也曾经三次跌倒在十字架下,但是他的大父却与他同在。我也依靠同样的大父——不然我不会到这儿来的。

神父们彼此谈论他话中含有的深意。主教自己也在暗暗称赞。他说:“那么你是完全出于自愿地放弃你的继承权了?”

“是的!”像枪声一样的脆亮。

厅里,众人惊奇地低声议论着,父亲知道可以把握着自己的钱,也就松了一口气;但是这样轻易地放弃了方济,连碰都没碰他一下,心里又有些不甘,因此他说:“那么你应当把从家中拿去的钱一文不剩的全部还给我……”

“那是母亲给我和神父的,并且也是为了重建圣堂用的。”

“但那却是我的钱!”

这时主教开口说:“方济,把钱还给你父亲吧!天主不要你用金钱来完成他的事业,何况它或许是由不正当的方式得来的呢!”

父亲怒火冲天,紧握着拳头乱摇,方济扯下钱袋丢在父亲脚下。“诺。都在这儿了;所缺少的已经献到堂里了。

“贼!”父亲边喊边弯下腰去拾钱袋。“我要全部都给我还来,一文也不能少!”

顿时厅中哗然乱作一团,有人很同情他,也有人却反对他。任凭司仪再怎样敲着银苹果棒喊阻:“肃静!肃静!”却始终肃静不下来。

于是主教站了起来,这时大家才回复了宁静。“还有人有什么话可说吗?”他的眼睛注视着方济、父亲和群众。

在方济看到父亲那样视钱如命的时候,他气得浑身颤抖。就此也只好与他一刀两断:“请庭上稍等片刻!”他忽然向主教说。然后跑到锦画后面,锦画随即摇动起来。人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幅画,就连他的父亲和主教本人也不例外。

厅里雅雀无声,一片沉叔,只见挂屏儿微动,公审判的绒画在摇晃:图上的死者,天神,魔鬼一齐动摇起来,乘着彩云降来的基督也同时摇摆着。突然间,方济赤裸裸地从绒画后面跑出来——矮小瘦弱的身体——两手托着衣服,把它们掷到父亲的脚下说:“您也把我的衣服收回吧!我现在不跟出生时一样了吗?那么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众人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他们热诚地喊道:“好啊!方济!好啊!勇敢极了!”

主教急忙站起来用他的长袍把方济遮掩着。一件饰以金丝宝石的圣袍,很快地便把他的赤体和真贫遮掩起来。父亲悲愤填膺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弯下臃肿的身躯把衣服拿起来。他连已经含在喉头的咒语也无力说了,但在他怒视眈眈的眼目中,表现岀诅咒和愤懑,他的两腮也在颤抖。

方济从镶以金边的长他里伸出头高声叫道:“诸位!请听我说!一直到今天我都是称彼得•伯纳度为父亲,从现在起,我便可废止那种称呼了。而只需说,“在天我等父者!”他随即从长他里伸出一只赤臂指着前面的金十字架。众人放肆地欢呼。在群众高声的欢叫中,主教带着方济在他的圣袍下慢慢地退到另一间房中去了。

“把他逐出去吧!”这是众人喊给父亲听的最后一句话,于是他怀着一肚子的闷气跑出大厅。在街上他感觉抱着一堆儿子的衣服实在可恼又可笑;他便用力掷到路边的沟渠里。并且在衣服上面猛力地践踏着。最后他竟倒在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显要的绅士怀中,流着眼泪。

 

山峰和丛林里震荡着雄壮的歌声,方济得意忘形地边走边唱,他在今天的新婚典礼中娶了“贫穷之女”作为他的新娘;现在他漫无目的地带她去度蜜月,哪儿是他(她)们的蜜月宿处呢?他也不知道,哪儿都好,他只管歌唱。像一只欢悦的百灵鸟翱翔空中唱着喜乐的高歌。

天空中飞满了百灵鸟,因为此时正值初春时节,新的生命在整个大自然里掀起了浪潮。春,使山岩间的积雪开始融化。并且到处呈现出令人欢腾的沁凉而清洁的山水;方济随用双手作成杯型棒起来享饮。还有比畅饮山涧的溪水更令人欣欢的吗?

方济穿着套破烂不堪又不合身的园丁工作服,俨如田间农夫们用来驱赶乌鸦的稻草人:过长的衣袖拖过膝盖,裤子过多的褶儿就像一只手风琴,这当然也归咎于他过短的身材所致。低头,就只看到两只耳朵。不知道他还从那儿弄来一件破他子,背后用粉笔画了一个大十字架。就是这副窘样在山岳树丛间钻来钻去。连哼带唱地游荡了两天;夜晚披星戴月,露天而睡。

一次突然从山林里跳出三个满脸青黑胡髭的壮汉。身佩长刀,来势凶凶。他们是强盗,是绿林好汉,这块山园、树丛便是他们的家窠;他们一个个像恶熊一般,只要有人胆敢冒险打这儿经过,他们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抢劫。谁还敢像他这样大摇大摆地在这儿高声欢唱吵扰他们呢?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借吹口哨以减去心中的恐惧是可以的;但在强盗的窝门口这样兴高采烈的欢唱?——看罢!他们猜想他一定很英勇,尤其来者又是一个不足五尺之躯的小矮子。

他们当中的高个子首先发问:“你是那一个?”

“我是那一个干你们什么事”?方济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既然你们要想知道,那么我是上天圣王的使者。”他用手指着天。

嘿!这个小家伙果然胆子不小,竟敢出言不逊,还跟他们开玩笑。——啪!——方济挨了一记,跟着便倒在地上;他们跑上来七手八脚把他痛打一顿,又扯起他来乱摇。几乎把骨头都摇断了;他们扯掉他的衣服,把帽子给他丢到树上,还把他推进一个很深的岩坑里,坑底铺有一层未能融化的厚雪。感谢天主!若没有这层厚厚的积雪恐怕他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躺在雪上,身上除了还剩下一件旧而长的衬衣外,别的都被强盗剥光了;如今,他还可以听见他们有说有笑地扬长而去。他费了很大气力才爬上坑口。他还唱吗?——唱什么呢?——一样的歌。

树林中的冷风吹袭着他的身体,他的衬衣被刮得飘飘荡荡,打在腿上啪啪作声。他索性把它绑在腿上继续前行,口中依旧高唱。他远远地瞥见了一只狐狸;起初那狐狸曾瞪视他片刻,后来终于跑去了。“小狐狸,”他跟在后面叫,“你不必跑开。我跟你是一样的可怜,一无所有,我堪称为你的兄弟了。”

狐狸却理也不理地依然逃走了。

方济跑进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他记起了这里就是他以前狩猎时经常到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有一次他们捉到了一只小鹿。这儿附近有一座本笃会院——这正是他的好去处。他们也是为基督献出一切所有的人。啊,能够跟他们在一齐体验一下祈祷的气氛和温享一下基督兄弟的友情该是多好么呢!带着恐惧渴慕的心情他举手叩门。

院长、司铎、修土都一齐抱着好奇心来开门,因为他们这里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访客,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

“赞美天主!”方济说,随即把他的身世作了一个简短的介绍,并问他们是否可以留他在此地寄住几天。

院长是一位很坦诚而口快心直的人,依他的本意是想把他打发走,其他的人也都显出快快不悦的样子。但是他们却基于院规:“收容行人,视乞丐如耶稣基督自己。”因此他们无可奈何?只好放他进去。

“但是你必须要工作。”院长命令说。厨子修士也在一旁帮腔:“若是你想来揩我们的油,千吃不做,那你便大错而特错了。”

方济像农家的耕牛似的苦做不休。他们把最肮脏的差使给他做:清扫厨厕、洗刷碗碟、饲喂猪只等。让他睡在干草堆上,吃他们剩下来的残羹剩饭。

这是一座不很有纪律的修院,所有的修士彼此乱施命令,每个人都像是院长。这种与外界长时的隔绝,使他们的性情变得粗野、易怒;但这却夺不走方济心中的阳光,他仍是殷勤,谦逊而有礼。不过,他们却看不惯这种善良的举动;因此过了不及两个星期,厨子修士便借故叫他走了。

他继续向前漫游,,但没有走好远;因为他那颗心——那颗温柔顺良的心,一样有着它的私情。春天的花朵和一片所有的青绿色彩真是美丽极了。亚西西的春天远比这儿更要可爱!那儿才是春的真美,那儿有一位和善的矮小司铎,有一座待修的小圣堂和它里面的十字架——一个圣十字架;有癞病人,还有慈爱的母亲。他们都在那儿期盼着他。他的思潮不停地在激荡。

他不再唱歌了。在他向前迈进时,他感到对那城镇有一种急切的渴望:渴慕着它四郊的园野,渴慕着生活在它那儿的人们。一个人对思乡病是很难排解的,他好像在围有高墙的狱院中徘徊,一个美丽的狱院;大得如同整个的世界;但是,不需怀疑,它却仍是一个狱院。他停止脚步,站在一个幽静的山谷里。一只鸟儿从他头上掠过,飞向南方。

“我也要如此!”方济叫起来;掉转了头,朝向南方走去。他又开始欢唱了;两天后,他从一座山顶上眺望在半山间的亚西西。阳光把它照射得洁白无疵。他张开两臂,如同孩童奔往母亲一般;大声叫道:“这才是我将要耕耘的田园!”

 

 


四 贫 后


在烈日当空之下,方济脚上穿了一双类似咸鱼的大鞋向亚西西进行。人人都在找阴凉的地方避暑;他却直挺挺地徘徊在烈日之下。忽而又直向广场上的希腊圣殿跑去,爬上一根圆柱墩阶;右臂搂抱着石柱,另一只手向上高举。嘴里唱着歌。那清脆的歌声响彻整个广场,从对面的建筑物迂徊的回音历久不停。乞丐、游民在阴凉下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从户内走出来,镇郊原野间的宁静直透进城镇里使得这里的空气死寂寂的,方济的歌声像钟鸣般的充满这寂静中。

“是哪一个?”

“看吧!不是人们心目中的钦佩的英雄方济吗?”

“瞧啊!他又回来了怎么现在变得这样傻呢?”

一个个怀着轻视他的样子向他走来。方济仍然唱着歌。等到人越围越多时,他便开口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儿唱吗?”

“卖你的臭汗!”他的弟弟安之路在一旁喊。

“只怕你还买不起呢!方济回敬他一句。“我看只好将它卖给我们的主了。他要付给我相称的代价。”

安之路自讨个没趣,感觉很难为情,向他哥哥作了个鬼脸便跑开了;方济再转向群众说:“好了,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吧!我是修理圣达弥盎小堂的工人,在那里面有一座美丽的十字架;凡跪在它前面热心祈祷的,它必俯听。试想这样美丽可爱的十字架,挂在一座破旧的小堂里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吗?你们住在家里,若发现你们的屋顶漏雨,就会立时去修补它;天主从天上降来为我们受死,我们反任由他的圣殿倾毁而毫无动于哀,这实在是一大错误。快让我们来重修他的圣殿吧!当然喽,你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工作,只好让我来替你们出力。不过,大家都知道,圣达弥盎堂的老神父一贫如洗,我住在那儿每天同他一块儿吃干面包过活;可是我却非常愉快。现在我要因主的圣名请求你们各位供给我一些工具和材料。当然你们也不该白白的给我,我要为你们唱几支歌,也要为你们的热诚捐献而祈祷。一块石头有一块石头的报酬,两块有两块的。捐得越多,得回的报酬也越多。——话虽这么说,你们的衣袋中却不会装有石头的,那么就请捐钱由我去建材商那里替你们代买吧!或者你们把钱直接交给他也可以现在我就先来唱歌,嗣后请大家认捐。”

忽然有一个喜欢囤积垄断的杂货商叫道:“你连半块石头也休想从我这里获得!

“当然不想,”方济说,“因为那不等于用刀子剜你的心吗?”

“好!”众人大声喝彩,这个钉子给他碰的好。杂货商自讨无趣悄然离开了。

方济唱了一首传奇性的民谣,人们看到这个出身富有之家的孩子,身上穿得像个乡下佬,脚上一双咸鱼鞋;为了敛些石块和灰泥站在那儿热诚唱歌,许多人的确感激涕零。他们踊跃认捐,直到他两手持满金钱。

“谢谢各位!谢谢各位!等到石块用完后,我还要回来的。”说着他便直向建材商那里跑去,在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孩童,出来时他背上背了一袋灰泥,皮带间还掖了一把旧镘;孩子们也很高兴帮他搬石头,有的搬三块,有的搬得更多——那石头块儿可真不少啊!

作一个泥水匠并不那么简单:他必须有梯子、架子、粗绳、铁桶、铁锹和锤线等。每一件都要靠唱歌挣来,倒也是一件相当吃重的工作哩!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爬起来去做苦工,嘴里还吹着口哨。唱着歌。

堂里的院墙上因为地震破了一个大洞,老神父为了避免去开那扇不易开的门,经常由这缺口穿来穿去。方济想要把这缺口堵起来,他先把石头一块一块的敲成两半。把泥灰搅拌好,再搭起鹰架来。……从早到晚。跟打散工的一样没有停过:这样不到三天。他的手磨出了水泡。每天一到晚上他便疲乏不堪,同老神父一块儿祈祷,把心神安定下来仰慕着天主。

不过,那些日子反而觉得美丽无比!方济甚至在百忙中抽出空来帮着老年神父做些零七八碎的杂务,挤羊奶和其他卑贱的琐事;还要一个星期去看两次癞病患者。

矮小的老年神父想要帮方济打打杂儿,搬搬石头;方济却阻止他说:“不必了!就请您多多祈祷,好叫石块材料源不断的送来就行了。”

石头确是源源不断,多半是由孩童搬来,同时还带来他们父母的敬意和要他为他们祈祷的请求,偶尔建造商的助手也会把石头瓦块和灰泥用独轮车一车一车的推来。

“这到底是谁捐献的呢?”方济怀疑地问。

“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送东西的助手说。

方济以为一定是他的母亲,于是他跑到营造商那里去探询,结果从一个做短工的乞丐口中得知是奎他维勒的伯尔那得。谁会忆想到是他呢?一个颇为富有的人,年岁与方济差不多,虽然过去他们曾在一块儿跟一位神父念过书,可是,算不上什么知己。如今方济遇到他仍是打个招呼,而对石头的事连提也不提。

是一个美丽的夏日——这只是在方济和那矮小的神父心目中是这样的。实际上却是一个雷电交加,倾盆大雨的天气。除了主日,平常的日子老神父不做弥撒,方济一向是到城里去望弥撒的。这天在祈祷前后他经心地寻视着堂里,看是否他的母亲也在那儿里。

他没有见到她,事实上,自从她把他由酒窖中放出后,母子俩便一直再没有见过面,他很希望知道她如今究竟对他作何想法。每到夜晚和老神父坐在露天俯视山俗时,他常是感到悲伤,而向老年神父说:“叫我们多多为我的母亲祈祷吧!……”

因此在他们的祈祷中,都不会忘记这位慈祥伟大的母亲。

 

一天早上,方济发现灰泥已全部用完了。他空等了三天,始终不见有人送来;除了到广场的空地上去唱歌外,他还能作甚么呢?在路上他遇到圣路菲诺的本堂,西尔维斯德神父。

“你的圣堂进行的怎样了?”神父问。

“还好,我正要去再唱些灰泥来。”

“噢!请你不要去了,”本堂说,“人们已经开始在嘲笑了,他们管你叫作亚西西街头卖唱的;你使我们的圣职人员蒙受了耻辱,主教必定要采取行动禁止的。”

“他不会那么作,”方济分辩说,“因为他很喜欢听唱歌。不过,若是你现在肯给我一些灰泥,我就不需要再去唱了。”

“我是该给你点儿什么但不是今天,”神父回答说。“我自己的圣堂还等着别人修理呢!”

“我会用我的歌来替您修理。”方济向他建议。

“我不需要你帮忙。没有你,我也会照顾自己的圣堂。”

“可是。且慢,没有您,我却不能修理我的一一除非我去唱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不休,直到最后,那位神父才说:“好啦,去拿一袋灰泥记在我的账上吧!不过你必须要还给我!”

“怎样还呢?天主汉不赏赐我金钱。”

“那么善用它吧!还有什么办法呢?你只要答应肯还就行了。”

“当然肯,”方济肯定说。“天主自会用他的圣意来安置的。”

两人握别后,方济高兴地搬了一袋灰泥。把它记在圣路菲诺本堂神父的账上。

“明天是我们圣母的升天大瞻礼,”年老的小神父说,“可惜,圣台上的油已没有了。”

没有油?—他们彼此相望着。家里连一文钱也没有了。

“把空油瓶给我吧,”方济说:“得不到油,我今天就不要回来。”他在滂沱大雨中走向亚西西,他要到那儿去找油呢?——当然是向有油的人要了。天主一定也会默示他当走的方向。在他经过旧友泰迪的家门时,已是混身淋得透湿;

泰迪是一个肥胖的青年,但却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定不会拒绝献出一些作为圣堂祭台上需用的油。

方济用门环敲着门,心中在想泰迪一定会讥笑他,正打算逃走时门已开了。

“我可否找泰迪讲话?”他问开门的女仆

“我去请他来。”她说着便格格地笑着跑了进去,显然她是在想主人一定会喜欢看他这副窘像。

她又启开了一道门,引他到一间明亮如昼的大厅,泰迪正与方济过去的朋友们围坐在一张佳馔美肴的台子边,大吃大喝,一见到他忽然大叫起来;他听见他们在喊着他的名子。他感到他们将会愚弄他,恨不得遁地而逃,羞愤得真是无地自容。

“请进来!请进来!”泰迪高声呼喊。他嘴里鼓鼓的,手中还拿着半只乳鸽。方济被他们半推半拖地簇拥进去。

“我就要结婚了!泰迪得意地说。“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的单身行乐。”

仆女忍着笑像母鸡般地格格作声,众人也在喊叫:“欢迎方济回来!欢迎我们回头的浪子,快把最肥的牛犊和最陈的老酒拿来!给他戴上一顶插有鸵羽的皇冠,给他一个六弦琴!让我们大家来随他唱支歌!来表示欢送泰迪的独身时代吧!”

方济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们。他们鄙夷地让他饮酒、吃肉和蛋糕。斐利伯,最现实,最好妒的一个人,拿起剩一半的鸡腿向他掷去,方济回想起过去他也曾这样做过,因此他只是内心气恼,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仅用两眼瞪视着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

当时泰迪本想抢过油瓶来把它盛满酒,但方济却对他摇了摇手,并请大家安静下来,“我不是在这儿来吃的,若是我打搅了你们就请原谅我吧!我来是为圣达弥盎堂的祭台上要点儿油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听了他的话他们益发兴奋了。“来来来!坐下先吃点儿东西。油,我们会给你的。怎会有不给的道理?不过,先要请你把你自己的近况讲给我们听。”

“好的。我来把我自己的近况讲给你们,就拿刚才来说吧!当门开启时,我看到你们大家,再看看我自己这副穷酸像儿,实在觉得无地自容。因为我自惭形秽,当时真想立刻退出;但一想要立时走了那将是一个莫大的过错,对我来说,可能是骄傲的偏情在作祟。我现在向你们致歉意,并说明当时能以理智来抑制自己内心的羞愤,完全是为了要替圣堂讨一点油,因而也感到骄傲和光荣。”

他的朋友听得呆若木鸡,一点儿声色也没有。

“请你跟我来吧!”泰迪一边说一边把方济领进厅里,命令女仆到地下室去取油。

 

一天,年老的神父在计算着钱,方济听到他一边数边还自言自语说:“有时候他喜欢叫块火腿;火腿的价钱实在太贵了,但是,他总该吃得好一点,不然那个瘦弱的小家伙又祈祷,又守斋,他一定吃不消的。我怎么样来为他在主日那天省出一块火腿呢?只有自己少吃一点儿喽。唉!可是做面包的面粉也没有了……

方济一声不响走开了不断用拳捶自己的头。“我是多么愚蠢呢!还算是娶了‘贫穷之后’的人吗?——如今却依仗他人过活!这个‘如今’就要成为过去了。个人应当负责个人的生活。”

第二天,他坐在河边洗灰泥桶的时候,老神父忽然站在他的身边问:“你把它洗得这么干净,是不是想要用它作为饭具呢?”

“对的,方济在他耳边说:“我要挣我自己的食粮!我要去求乞!”

老年神父阻止他说:“千万不要那么做!我有够吃的粮食。看在你母亲的情面上,快不要去吧!……”

“我们的主起先也这么做了,追随他的圣善榜样有什么丢人呢?”方济说罢便向亚西西去了。

但是,他的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该从那儿讨吃呢?——还有比从穷人当中更好的吗?一扇开着破茅屋的门像是在邀请他,他毫不迟疑地走进去:“为爱天主,请赏给我一点吃的东西吧!”

一个妇人手上抱着孩子走到门口一见到他便说:“你不是那位甘愿过穷人生活的富贵青年吗?”她惊讶地倒退了几步,又说:“先生,我这儿不会有您所喜欢的东西,我无法给您一物,我们已是穷得自顾不暇了,那儿还有力量帮助您呢?”

“还是请妳随意赏给我一点儿吧!那怕些微的一点儿也是好的。”

这个左右为难的妇人,勉强拿了一些剩菜汤和一块面包皮。倒在他的桶里

“天主会赏赐妳的!”方济说着便走开了。

下一个目标呢?到他父母朋友家的那座阔绰的大厦去。他走上了门前的石阶,女仆替他开了门,他随即开口向她讨乞食物。

女仆进去后再没有踪影了,出来的是房子的主人。一个头发灰白而英俊的中年人,他的夫人从里面的房门口眺望着。“你这样丢你的父亲的脸真应当羞愧死了,中年人冷言斥责道。

“你简直是一个懒惰的无赖、败类、逆子。快给我滚开——不然我就放开猎狗来咬死你!他用力把大们砰然关起。

“天主会赏报你的!”方济对着大门说。

再一个目标呢?到街那边的杂货店去。店中全家人都跑出门口来看,但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只是给了他二片面包和一些碎烂的腌肉;他们跑出门外看着他走去然后把这事纷纷地传给邻居们。

方济故意走过伯尔那得伯爵的住所,然后来到玛列塔父亲的门前。后者是怎样在讥笑着他呢?哈哈!这就是不久以前的那位伟大的抒情诗人!

“赏给你一点儿吃的吗?当然是义不容辞了!这样可怜的家伙。脏得连狗都不肯闻他一下。哼!玛列塔。快点儿把前天剩下的卷心生菜给他端来吧,或许现在已变得黑臭不堪了;不过在一个人饥饿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以后每天到我这儿来吧—我会把你养肥的。

玛列塔不甘愿听他的吩咐,方济在一旁微笑地怂恿着她说:“小姐,就请妳端给我吧!一个人的肠胃里盛些黑臭的东西总比灵魂上带有黑斑好多了。”

他又沿门挨户地走了几家;但得到的只是讥讽和嘲笑。有人对他说:“你说:天主会赏报你的!”那么你得到的是什么呢?”

方济回答他说:“天主同样会赏报你的,因为我需要你这种侮辱比需要你的食物更追切。”

他敲着当地有名望的贵族西菲家的大门。一个仆人开开了门。一个身材窈窕绛发碧眼的少女和她的妹妹跑向设置华丽的大厅里,两个女孩站在那儿望着乞丐出神,“那是方济,他为爱耶稣而甘愿受穷的。”年纪大的一个对她的妹妹说。她们仍是用惊异的眼光呆望着他。

“请你明天来吧!”仆人说:“明天才是西菲家惯常施舍的日子。”

方济正要准备离去,忽听到一位少女幽柔的喊声:“不要,快给这位少年人一点东西吧!喂!请等一下——我自己那里有样东西。她跑去拿来一大串葡萄和一大包点心。

“嘉辣小姐,那不是穷人吃的东西”方济说:“我认得您——您不是常常跟您的母亲一块儿到我们的店里买布吗?”

她用惊奇和钦佩的眼光看着他,当她将食物送到他的手中时,她把这情景幻想成一场美梦。

“天主降福您,”方济说并且向她行了一个礼。在街上他暗暗忖想:“现在我要的总够吃一个星期了。”

他本打算到城外僻静的地方去吃他的午餐,但他忽然觉得这是一种骄傲的想法。很快地便把它打消了;急忙跑到广场的泉边坐下,把葡萄和点心放在一边喃嘀说:“这个可留给神父那位和善的老人。

然后看了一下桶里的食物:那混淆的残食剩菜使他闻了作呕,他小心地用两个手指捏起一块肉来尝;味道还不算太坏。他又用同样的方法捏了一点生菜勉强咽下去。昂首仰视,他哀苦地叫了一声:“耶稣啊……”

他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在窗口对他望着,一时脑海里又泛起一种狂妄的邪念,这是必要的吗?莫非这也是耶稣要他作的吗?他忽然又大笑道:“驴兄(这是他给他自己身体的绰号),这不影响你的灵魂吗?青年人,你还让魔鬼来摆布你吗?快躲开它吧!于是他拿起食物就吃,阖起了眼睛用双唇吮咂着,彻底地啮咬着。大口大口地咽下去。

“它的味道一定很好!”他底声喃喃着,“一定很好!”

他不停地咀嚼,两眼合拢。“驴兄。睁开眼睛看着它吃。”他自我施令;于是他睁着眼睛一直到他吃饱,汗水从他的额角流进两腮的胡须中,“剩下的留作晚上和明天再吃,他说着随即用手捧了两捧清凉的泉水洗了洗嘴脸。“比我想的还好一点。”他自言自语道。瞬息间,喜乐的光明充满了他的灵魂,他向天作着友善和感恩的微笑说:“主,感谢祢已使我成为天上的飞鸟。”

求乞时,唯一的痛苦便是怕遇到他的母亲。他可以面对一切困难,但却无力应付这一点。因为这会使她过于伤心,他必须设法免除她这种痛苦。这事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若叫她亲眼看到这事实——主啊!她怎能忍受得住呢!因此他总不敢走近她住的那条街巷。

但是,有一天,正当他照例提着桶沿街求乞时,蓦地里听到一个怒吼声从一家旅店传出来,接着他的父亲从门里向他冲过来。在方济还来不及张口或作任何表示,父亲早已抢过他的破桶把它丢到地上并严厉责斥他:“你这个蠢货!贱种!我诅咒你!诅咒你!”

诅咒声如风暴般的袭击着他,他那里会料到有这样不幸的事情发生。

“不!不!请不要诅咒我,”他双手紧拱着向父亲哀求。

“我要诅咒你!”父亲更是变本加厉地连连咒骂着。

不一会儿街上围满了人,妇人们不断地在她们胸前画十字。方济吓得面如土色。

“你每次出来要饭,我就每次来诅咒你,你这下贱无耻的败类!”在他回到旅店前又高声咒骂了两句。

方济急忙沿着街上的一条小路跑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两手捧着头忧伤地坐在那里沉思。他受了诅咒,剎那间心中所有的光明都熄灭了。这一突如其来的事变该当如何应付呢?

第二天他想出一个应对的办法;提着小桶重来到市场的泉水边,走向一个长得像圣伯多禄的老乞丐身边,对他说了一些话。乞丐们有乞丐们的义气,那个老乞丐当然也不例外,他跟着方济一块儿求乞。路上又遇到了方济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走来。就在他将要开口诅咒他时,方济连忙跪在地下受那老乞丐的祝福。

他还一边解说:“你诅咒我,而另一个父亲却祝福我——这样正好可以抵消你的诅咒。”

 

天空中整日乌云密布。聪明的小个子神父说:“明天要下雪了。”当晚,雪花果真不停地飞舞起来,越下越大;次日清晨。满山遍野都盖以厚厚的一层白雪。圣堂下面也掩盖得密不透风,这样把方济的杂务事也耽误了。他们俩人只好围坐在一小堆炭火边祈祷,好似在静候着春的到来。

方济如今也正好专务灵魂,冒着寒风跑到堂里,跪在十字架前热心祈祷,去看顾癞病患者和其他普通病人,同时也不忘求乞。街上再没有几个人认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或傻瓜了。他们对他已习惯了,不复记忆他是伯纳度的富家少爷了;这在方济的精神上确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人们向他施舍完全是因为见他皮包骨的膝盖裸露在破长他外面,冻得可怜;并由于他们对他的同情心,也由于他的友善。他头上的长发,腮旁胡须,苍白的脸上嵌着对晶莹有神的大眼睛。使人猛见之下还以为那双大眼里满含了泪珠,但是,不久便会觉到有一股奇异和美妙的喜乐整个地从那眼里发射出来。他袛要用三言两语便能安慰好一个情绪不安的人,使他们笑逐颜开,说真的,看起来好像他是富有的,别人才是贫穷的。

白皑皑的雪使大地万物变得清新鲜明。从前他不曾看到过的小房子,如今在那里闪闪发光。山谷下,橡树林中的圣母堂的倾斜尖顶,现在也看得十分清楚;它也需要泥水匠来修补了。还有那山上亟待修葺的圣伯多禄堂,——不错,有许多工作在等待着他好吧!叫它们一齐来吧,他会尽力去完成它们的。

不过,难道只有泥水工给他做吗?“主啊!”他祈求道,“在祢的田园里没有其他的工作吗?我尚年青,怎么能在这儿享受这样轻闲的生活呢?我在这儿闲得发了霉!祢呢?祢来到世界上为我们受死!我怎能这样安闲下去呢?求祢把我派到边强蛮族中去吧!我甘愿为祢流血!”

他两手伸张,两目仰视上空,祈求天主赏赐他更艰巨的工作。那双曾经戴着钻石,闪烁发光的手,如今变得又粗又黑,像是乡下耕田的农夫的手。在没有任何迹象到来以前,他仍需做泥水匠的工作。他等待着春的到来,期盼着叩见他的母亲……

在山丘上,严冬异常酷寒,但每天早上天尚未明,方济就跑到亚西西的圣堂门前,站在那里等候着开启堂门。

一天,在圣堂的走廊上他果然看到了他的母亲,那时他正向外面走出,而他的母亲却刚好要进去。他们站住面面相觑。他很容易认出她来,面黄肌瘦的脸裹在披肩里。

她们母子相对而立,方济感到双腿瘫软无力;母亲从披肩里伸出手来扶在他的肩上说:“孩子,你真使我感到无比的骄傲!”说罢她急忙走进堂里去,心中感到异常恐慌。

她的那一句话把方济激动得手舞足蹈,连蹦带跳地回到圣达弥盎堂。这对也该是多么大的喜乐呢?一知道在他沿街求乞的当儿,母亲的心和灵魂也跟他在一起,饥饿时,母亲便使他的精神饱满,鼓励他像耶稣基督一样勇敢地生活下去。

他欢喜若狂地跑去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年老的小个子神父。

“如今你的神贫终于得到了祝福。”老年人安慰着他。

 

在二月二日烛光节(圣母献耶稣于主堂瞻礼)那天,雪花纷纷飘落在温暖的土地上,虽然外面有时刮着狂风,下着大雪,但初春的温暖仍是潜入了山野和村间。一天晚上,在斜阳西沉时。天空像是一个烧红的烤炉。“这是象征着明天将是一个好天,”老神父说。“你没听见我的蜜蜂们在报讯吗?

第二天太阳果然高悬晴空,强烈的照耀着即将苏醒的大地。“你没听见春在潺潺作声、野鸽和山乌在向她召唤吗?”神父说“没看见那野兔跳跃、雏菊在园野的光辉下闪烁吗?”

“回复工作吧!”方济叫道。“我又何以去唱讨石块和灰泥了。”独轮车源源不绝地推向圣达弥盎堂。一一不用说又是伯尔那得送来的,不久石块已超出方济的需要,因此他把多下来的替老神父搭盖了一间小屋。圣神降临前一天他又把圣堂上的十字架重新装妥;临装时还拿它向四面八方祝福着说:“愿平安与你们同在!”

圣神降临胆礼那天,老年神父在修复完竣的圣堂中献了弥撒。堂里参与弥撒的人也真不少。神父眼中含着两颗泪珠讲了道理,在道理中他感谢天主第三位——圣神,和年青的泥水匠。

在同一个主日里方济又开始修理圣伯多禄堂,差不多又用去一整月的工夫才完工。接着便是那件最大的工程一一圣母天神之后堂。两堂相距很远,徒步约需走两个小时,其间还要爬山越岭。动工之前他一本正经地先跑去勘测了一番。

不错,确是有很多地方欠缺修理!不过工程浩大;他无论如何到年底也不能完成。那又有什么要紧呢?能为我们的在天之母多工作些时候不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吗?——这种工作太有意义了。建立在橡树林中空地上的小堂的确可爱,那儿一切都藴藏在宁静、奥妙中。有着鸟儿的歌声,也有野花的芳香,使人到此有超脱凡尘之感。“噢!假使我能永远住在这儿该多好呀!”方济在想。

他开始往树林中运送材料:搬了梯子、水桶、鹰架、灰泥和剩余的石块——这些工作都是他自己在烈日下完成的。在那酷暑的热浪中,他觉得连吸入的空气都变成了灼鼻的烈焰,但是方济全部都忍受了。

在那孤独的工作中,他获得不少建筑的经验。在那青翠僻静的树林中,他一直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工作着,从来没有人打搅过他。有时候在工作中,会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和爱力激动他,使他从鹰架上爬下来跪在草坪上,两眼充满着热泪,歌颂天主——有时一跪就是几个小时。有几晚他跪在丛林的月光下虔诚的祈祷,竟忘记返回圣达弥盎堂。因此日子久了,他也就惯于席地而寝了;看天时的好坏来决定睡在圣堂或露天。

是一个晴朗的夏天,也是一个幽美的深秋。在这一天整个的时间里,他灵魂中的热火益发炽烈,同时心中是否能为天主工作的意念也来得更为迫切。他感觉过着这种闲散的生活是一种耻辱。随着他的祈祷。逐渐了解或许十字架上耶稣的话尚有其他的用意?

他心理在起变化—一种强有力的变化。是什么呢?他该当怎样作呢?他期待着。聆听着。只要天主说一句话,方济随时准备听从他的圣命,就是为他赴汤蹈火,流血流泪也在所不惜。

严冬好似迫不及待地赶走了晚秋,在圣达弥盎堂里,一老一少,两个知友又一次重聚在炉火旁,安祥地坐在那里祈祷。

 

春天降来人间,方济又回到圣神之后堂去工作;为了节省时间,他索性住在山谷里,用一些干草和废料临时搭了一间小茅屋。在主日那天回去跟老神父团聚一次,并且为他辅弥撒和圣体降福。

在丛树林中的生活别有一种情调:鸟儿、野兔和松鼠逐渐与他厮混熟了;它们见到他不再逃跑,甚且还来听他唱歌。

虽然方济日间不断唱歌,但心里的焦虑却与时俱增,那不是畏惧和惶恐,而是极大幸福的预感。他仍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已为它失眠。

一天,老年神父对他说:“我不相信你还要去修盖圣堂。我相信天主对你会另有任用的。”

“我们只有等待着看吧!”方济回答说。

“那才对呢!”小个子神父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我们安心等待着吧!你修理的圣堂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我希望到玛弟亚瞻礼那天请您去做第一台弥撒,以示庆祝。

“我会去的。”

方济为他辅了弥撒,在堂里另外还有个人,一个年纪相当大,并且几乎有点畸形的老牧人,他就是在若干年以前曾经亲耳听见天神在那儿引吭高歌的人。方济感到精神异常不安。

矮小的神父来到祭台左边,开始读本日圣经之前转身向众教友——仅有的那个牧人。但在他念圣经时眼睛不时去注视着方济。

方济用心恭听着,因为那是天主的话?一道强烈的光照耀在他的灵魂上。矮小的神父用尖锐明利的目光盯视着,他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当方济听到耶稣为打发他的门徒到世界各地去传布福音所说的话时,他的神志恍惚了:“当你们去传布福音时,一路走一路说‘天国近了!’,治愈病人,复活死人;洁净癞病人。驱逐魔鬼;你们腰带里不要带金银钱币,行路不要带行囊,不要带两件内衣,也不要带鞋和手杖,因为工人有名分得到他的饮食。你们无论进那一城,那一村,该访问谁家可以住,就住在那里,一直到动身。进入人家,就祝福这家平安。那家若当得起平安,你们的平安自会临在那里,若当不起,你们的平安仍归你们”(玛十。7-13)

方济感觉他沐浴在神光的温馨中,他要作一个宗徒,去传播平安和爱情的种子,重新整理破损的灵魂,并且要作一个穷人,彻底的穷人,像一只麻雀,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

平安,爱情,贫穷。他纤弱的身体被精神上的喜乐激动得颤抖不停。他尽力抑制着兴奋的情绪辅完弥撒,高兴得俯在神父耳边大声地欢叫。

老年神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对你注视。是一种奇异的力量迫使着我。你看——你不是总要作一个泥水匠吧!你要去宣讲美妙的道理——等着瞧吧!”

方济回到他的小茅屋,穿起那件破烂不堪的长他,他没有考虑到穿衬衫,他根本就没有衬衫,他找了一根粗麻绳代替了他的皮带。把那双咸鱼鞋也脱了下来,光着脚,身上只那么一件破他子,他却疯狂般的高兴:“这便是我的服装!”

“你简直是我们主的知更鸟了!”神父抱起方济,眼中淌着热泪说。

 

方济光着一双脚站在广场上讲道理,人们也都静心在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以很坦诚和简单的方式来讲;与其说他们听他的道理,倒不如说他们在欣聆他心弦上奏出的韵律更恰当。

“良善的人们,”他说;“哦!不,还是让我称呼你们兄弟吧!因为天主是我们众人的大父。我们要住在一起忠诚而友善,如同孩童一样!我们同是用土做成的——只是模型不同而已,每人有每人的毛病。但所幸的是:每人也有他自己的优点,我们要爱天主便应当面对现实;正视我们的毛病;天主借着圣宠来住在我们心内,于是我们虽有错,也当彼此相爱才对。希望你们用内在的力量统御外在的生命。为天主彼此相爱吧!”

“天主是无穷的、至大无比的。他创造了天地、阳光、满天星辰和我们人类,我们在他的呼吸中生活,在他的光明中行动。他在天堂,在世上,在每一角落里;并透过了他的圣神居于我们当中。在圣体内他把他唯一的圣子——耶稣基督我们的主一一给了我们,那是他的圣身和宝血。噢,接受生命的赐与该是多么奇妙呢!我们生活在他内,靠他而生存。无论是睡眠、烹饪、做工,天主总在我们心里——千万不要忘记。如若你们果真不会忘记,你们便能如同孩子倚靠父母般地倚靠他了。

“你们看看孩童:他们一直是活泼可爱的,从不为明日而担心。他们若看到了几样花朵便高兴地大叫起来,到了下雪,他们高声唱歌。他们向太阳伸张着双手,表示心中的喜乐;到了下雨天,他们又是欣欢若狂地大笑。你们也正应当如此。高兴吧!”

“孩童们爱他们的父母;我们也应当爱我们的在天大父,并且时时信赖他,倚靠他。倘若有时候我们的大父在我们耳边细语不休,千万不要愠怒;他自有他的道理。——暂世的一点痛苦比起永生来可算作什么呢?日以继夜地爱他吧!在他的造生物中爱他;在雨雪中,星辰下,甚至在逆境中爱他。不过最重要的是,当爱他我们遭受的苦难;罪恶一日统御着世界,他的苦难也随之増进。克苦吧!克苦是一剂苦味的良药,它可以治愈病痛,也可以洁净我们的灵魂。你们不是很甘愿吃味道极苦的草药为治愈你们的病痛吗?天主要洁净你;只有洁净的灵魂方可见到天主纯美的工程。那时你们会赞颂和钦佩。爱他吧!与他平安相处!同别人甚至同你自己也当平安度日。在小事上能得到平安,大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们因了原祖的罪失落了世间的乐园;但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还有比它好过若干倍的乐园呢!那就是天堂。圣教会给你指出它的路线;那路便是爱。我们的圣母和主的天神都在等着伴你走向那里去呢!”

“和弟兄间也要像孩童一样相处。”

“愿平安与你们同在。啊门。”

他讲的好吗?是不是用那种方式讲呢?他颇感焦虑和不安。会不会有一粒种子落在他们的心田上呢?

有时候,丝毫不费气力地便把天主的爱火在一个人心中点燃了。有的人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心中便充满了爱。还有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听进其中两个字,但这已经裂了缝的薄壳一旦破开,他的心仍会激起一道涟漪。再有人好像是锁在深院中,就是用铁锤敲击也无济于事。宠的功能是很奇妙的。

他讲的好吗?不拘如何他已发现伯尔那得在人丛中热诚地静听着;还有卡藤的彼得——尼各老圣堂的副本堂也在那儿不断地叹气。一个贫穷的妇人用她的围裙遮盖着脸。但其余那么多人是不是充耳不闻呢?

他回到堂里去祈祷,希望他的话能进入善人的心灵里;但他心里的声音却告诉他说不要回顾一切,农夫在播种时并不回头盼顾。你只管播种让天主用雨露和光去滋养它!这时他的顾虑方才消散。

一个乞丐路过那里,嘴中还不停地咒骂,因为他刚才在一富户前空讨了半天什么都没得到,方济安慰他说:“兄弟。我们可爱的主也曾经乞讨过;但在他没有要到什么时,他曾发怒了吗?——没有,他却说“愿你们平安!”你也这样做吧!不管对给你的或不给你的人都常常这样做。那么你看吧;不但有面包吃,还要得到平安呢!”

“我们的主没有六个孩子啊!”乞丐怨怼说。

“对的。他没有六个——他却有着千千万万个呢!他有着整个世界上的人:好的和坏的。他为了每一个人而甘心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甚至还为那刽子手祈祷。施爱的人才能得到爱。”

“人怎能和你穷辩呢?”乞丐说:“我看你也是饿得发疯了。”他在羞愤之下朝对面跑去。

每个人只要友善地和方济打一下招呼,他便向前跟人家搭讪。遇到农夫便和他谈说牲口的事,顺便讲述天主,或站在那儿和作杂务事儿的妇人谈论着她的孩子和圣母的痛苦;那妇人手中拿着撢子呆呆地好像在听什么伤心而重要的新闻。过一会儿他又坐在巷尾的石级上,告诉顽童们白冷郡马槽中的事情。那天晚上等他回到了波逑安拉他忽觉得饥肠辘辘,这才想起今天忘记求乞了。

“驴兄,”他对他的身体说:“请你安静一下吧!小家伙,明天我就去走一遭要点东西给你吃!”

驴兄也真听他的话,霎时即安静了下来。

方济在乡间讲道就像叫街的在唱民谣。他对田间的农夫,林中的伐木工人宣讲。在田野和村里的广场间,在癞病人和街巷中,在市场和圣堂的边廊上宣讲。他忙得像只工蜂,总是讲述着同样的事情:基督、贫穷和度一个美好的生活。但讲的方式每次不同,因此大家都十分喜欢听他的道理。

有人想要给他些食物或金钱。但他从不曾接受过金钱,只接受一点刚够一餐的食物:一碗粥。有时也有一两片涂着牛油或奶酪的面包;他拿着它们一路走一路啃;用流溪中的水把它们冲到胃肠里。他到处为家,天黑了席地而卧;马厩里,山崖下,或索性用天幕作为软帐,人们到处都在评论着他;他们时常追述他旧日的生活,一个多么贪玩的孩子,如今却在夜间伸张开两臂跪在丛林中祈祷。有人拿他作为笑柄,也有人恭维他;而这两方面在他们的想象中都有很多的形容。属于前者的说他吃的是带虫的野草,有时还带着蚂蚁呢!后者却说他是一位圣人。一到晚上便可看到他头顶页上闪烁照人的光圈……

 

一天,方济移动着疲劳的身子回到波逑安拉的圣母堂,在那里他看到有一个青年人正等候着他。青年人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伯尔那得向他的致意,并请他允许他与他共同度一晚,好作一次畅谈。

“我今天晚上就去。”山方济对那青年说。他想一定是伯尔那得的灵魂感觉不安。

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但在一间装饰华丽的饭厅中两人分坐在宽大的餐桌前是多么不相称:方济穿着那件满是泥块的破长他,两只砌墙的粗手;伯尔那得却是满身的绫罗绸缎。他是一个高而瘦的人,有一对浅蓝色的眼珠。他很少说话,因为怕羞;并且很斯文。他用一种非常谨慎的口吻问方济怎样会使他过这贫穷的生活,可见他的灵魂上确是感觉恐惶了。

方济推断伯尔那得现在已面临极严重的精神威胁,因此他很高兴将自己的生活实情告诉他。在方济,等于重温一遍过去的生活。他的话语是那么诚悬动听,己使得伯尔那得的眼泪不停地潸潸流下。

方济用了一个小时的工夫才把经过讲完,这时夜已渐渐深了,他想回到林中的茅舍去,伯尔那得却坚持要他留宿,无奈,方济只好留下来,俩人在伯尔那得的房间就寝。室内对面放着两只床;中间一盏精巧的台灯在一个别致的艺术塑物前闪亮微光。不久两人都发出鼾声,而每人的声音好似在争相压胜另一方。

两人都是在佯装打鼾。

伯尔那得在计划着观察方济的动静,因为他曾听过关于方济夜间起床祈祷的传说,他怀疑今晚他是否仍会这样作,伯尔那得的动机不是由一种寻常的好奇心所使然,而是至深的敬佩和欲想为自己精神上获得良益;因为他很早就想去度方济那种生活,他的生性是非常严谨的;使得他不得不观察清楚后再有所表示。因此,现在他伪装睡熟而实际却用半闭半开的眼在窃视他。

方济同样也在故作鼾声,他是在等候,等到他自以为伯尔那得已经熟睡时,便静悄悄地爬下来跪在床前,伸开两臂以极低的声音念“我天主,我的万有!我天主,我的万有!”那便是他仅念的一句话。每次念完一句便稍停片刻,然后再念一句:“我天主,我的万有!”

有时像哀叹,有时也充满喜乐;或诵经文,或表达心中的哀念。偶然在他诵念时也会用手掩起脸来,然后又伸开双手谦恭叩头。真是一副生动感的人画面。伯尔那得借着桌灯的微光仔细地窃视着他,他感动得连作假鼾声也忘记了;最后当那心底的祷声“我天主,我的万有”继续不停地发出时,他也随着在心中默念起来了。

黎明,方济赶紧爬回床。不多时圣堂的钟声响了;方济和伯尔那得每人都装作方才醒来的样子。伯尔那得一穿好衣服就跑到方济面前说:“方济,我想要过你那种生活,该怎么办呢?”方济惊喜交加说:“好!伯尔那得,赞美天主,赞美天主吧!”他抱着他的朋友;“你叫我为你决定吗?不,不行!我实在当不起,况且这问题是极严重的。噢!看我们的主是怎样相帮我们吧!走,去进堂,在那里他要赐给我们光明。啊!多奇妙,多美好呢!”

他俩急速走向圣堂,一个快于一个,最后终于跑了起来。当他们到了圣尼各老堂时,副本堂彼得神父刚才开始作弥撒。弥撒中他们把全副精神灌注于默想中;然后,方济跑到更衣室把伯尔那得的意思转告给神父,并请他为伯尔那得求助于圣经中的言语。

“真是有福的人!”副本堂边叹边同方济走上祭台的弥撒经书前。方济示意叫伯尔那得也走向前来,然后对副本堂说:“请你以圣三的圣名连续翻阅圣经三次,每次高声念一小节。”

副本堂照他的话作了;第一次他念道:“如果你想要成全自己,那么去把你所有的一切变卖掉,或施与穷人吧!然后再来跟随我。”第二次他又念道:“在旅途上什么都不需要携带:不要随员,不要钱囊,不要食物。”第三次念道:“如果有人想要跟随我,那么便需要克制自身,背负起他的十字架,然后来跟随我。”

神父像芦苇一样的在颤抖着,眼泪流到圣经的纸张上。伯尔那得为了表示他的首肯而跪在地上。这时彼得神父也跪下来,两手伸向方济面前用哀求的口吻说:“我也要!我也要!”

 

这一出乎意料的事件,自然使城中和本区间发生了骚动:两个相当有身分的人,一个富有独立资产的绅士和个司铎,突然一致采取了方济式的生活。这样一来大家议论纷纷。而众人急欲晓得的是:伯尔那得将要如何处置他那巨大的产业呢?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一点。钱,他是否要全部留给家中的人,或是捐给当地的政府或教会呢?

他把所有的产业都变卖了。房屋、土地和家俱等一样都没有留下;换来的是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款项。——他拿它作什么用呢?

听说第二天伯尔那得要亲自在圣乔治广场把他的钱分施给穷人,这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亚西西都轰动了。穷人兴奋得不能安眠,有的索性整夜在那广场上等候着;病人也从病榻上和医院里被抬出来。因为不论男女老幼每人都要亲身去领,旁人不得代替,所以不能走的就请人抬来。下阶层的人们在妒嫉;中阶层和上等社会的人认为这纯是一种不智之举。钱,本应当用来做些慈善或有意义的事业:如修条马路,盖座圣堂或医院,但却要凭白无故的送给穷人。谁肯作这样无意义的傻事呢?真使人听了不敢相信。

老的少的,穷的富的一齐蜂拥到圣乔治广场,城里的卫兵被派来维持秩序;穷人在广场上分列成两行,群众将他们紧紧包围。方济,伯尔那得,和彼得神父大约在三点钟才缓缓走来,穷人立时高声欢呼起来。

“我的丈夫失业三年了!”

“我是个瞎子!”

“我是个瘫子!”

“我家孩子太多!”

她们夸大其辞及满嘴谎言,喧嚷和混乱得无以形容,卫兵不断忙着劝令众人安静下来,并站回自己的位置。三个人每人手上提着两个装得满满的钱袋。伯尔那得由一名卫兵随在他身旁开始散发;他从袋中一把把掏出,随掏随分,连看也不看一眼。

立在一旁观看的各阶层人士,就连富人也包括在内,都瞪着一副贪婪的大眼。钱分到哪里,穷人就向哪里挤,卫兵不得不用长矛赶他们回去。为了避免有人冒领双份,每人都必须站在他的本位,不准移动。一直到分完为止。钱在他们手中发烧,那些已经领到的人拿着银币数个不停。为了节省分散的时间,方济和神父也来帮助散发。

还没等方济来得及开始,圣路菲诺的本堂西尔维斯得神父便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嘿!你还没偿还我那袋灰泥钱呢!”他伸张着手说。

方济感伤地望了望他,目光直射进他的灵魂,随即抓起两把银币塞在他的手里说:“够了吗?”

正如一把利刃刺透了他的心,西尔维斯得神父老羞成怒,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他真想将银币掷到方济脸上。但结果他拿起钱来卑贱的鬼鬼祟祟地笑着溜了;人们都在耻笑他是一个卑鄙,贪财的小气鬼。伯尔那得和方济继续在散发着银币。

把所有的钱分完之后,不及五分钟,广场上,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连一个人的踪影也不见了。三人站在那儿微笑着,从此再没有钱财属于他们了。方济领着那两人走进家估衣店,为他们换上两件咖啡色的长他和一块头巾;就像山上放羊的牧人一样。

“我店里还有很多,”老店主说:“各种尺寸的都有——是镇上最好的。”

然后这三位好友一齐走向圣神之后堂,他们的六只光脚步伐完全一致。


五 十二兄弟

当晚,矮个子神父从达尔盎圣堂蹒跚赶来向他们祝福,并借给他们一支锡制的圣爵和一本弥撒经,他们又要了一些圣油、葡萄酒和面饼等,为做弥撒时所需用。

他像抱孩子似的拥抱着方济打趣说:“你的小兄弟们将要越来越多了,假如我再小几岁的话,一定也要加入你们的行列;可是,就怕我离不开我的山羊和蜜蜂。”

他们睡在那间小茅屋的地上。第二天早上彼得做弥撒——是一台多么感人的弥撒呀!初春的林园,处处飘着清香,由林园飘进茅屋再飘至圣台上越显得雅致和圣洁。

做完弥撒,三个人分头去寻觅他们的日用粮,向世人传述天主的福音。回来时,他们分述各人的经过。彼得叙述时还带着一声叹息,他总是因渴望天主而长吁短叹——他说他跟一个乡下人一齐吃过一餐饭,随后又在一个交叉路口向十多个人讲述神贫的道理。

方济说他一天只讨了些许的东西吃;他曾去拜会过个名叫莫利格的癞病人,他的病是因为照顾别的癞病人而染上的。“彼得兄弟,”方济忽有所思地说:“明天我要拿块面包蘸点圣体灯里的油,然后就请你把它送给那个病人叫他吃掉。”

伯尔那得兄弟先出示他手掌上磨的水泡,然后说那是因为帮助一个农夫装肥料磨起的;以此他才赚到一碗汤和一小块面包;他只把汤喝了而把面包带了回来。

“高兴吧!”方济说“因为我们的手磨粗了。大家不要忘记:日后我们的主审判我们的灵魂时,也要查看我们的手。求天主多赏赐我们工作吧。

八天后,方济从树林中走出时,一个年青的乡下人穿着主日的华服,跪在那里虔诚祈祷,身边放着一条面包;一见方济,便迎上去跪在他面前哀求说:“为了天主的光荣请您收留我吧!”

“孩子,你是干那行工作的?”

“隐士,我是一个伐木工人。”

“我是方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呢?”

“杰尔,方济小兄弟先生。”

“把‘先生,免掉吧。”方济笑道。

“我给您带来条面包。”青年人说。

“你可同我们一起来享用它,杰尔兄弟。当皇帝遴选朝臣时,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当选。现在你该当感到高兴和光荣,因为天主自已拣选了你,叫你加入了贫穷之后的武士行列。”

他们两人手牵手进入树林中,先到间小堂里念了一段经文。杰尔羞愧地解释说他是从苏贝秀山来的,有天,他在那里听到一个牧人谈论着方济的一切,他听完之后,经过整天整夜的思虑,终于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潜力促使他来追随这种方济式的生活;因此就在那天早上他辞别了双亲。带着父亲亲手为他烘烤的面包离开了家,他很幸运,毫不费力便踏上波逑安拉的道路。

“你真是老马识途,”方济带笑说:“我相信你将要成为一个好兄弟;今天晚上不知道其他的人听到这消息会多么高兴呢!现在首先叫我来整理一下你的衣服吧!”

每天这几个修士都出外讲道、求乞和工作。天黑了他们就席地而睡;不论露天或荒地,对他们都是一样;他们本身几乎也变成一堆泥土。

人们听他们宣讲像是一个新纪元的起始,兄弟们不需要等候人聚集多了再开始讲道。倘若他们发现一个孤独的人坐在山坡上,他们便爬上去对他宣讲福音。有时他们会向一个正在榨取牛奶的村妇讲道。一个农夫为了不愿蹉跎了听道的时光,便把牛套上,一边辛勤耕田,一边听他们讲道。甚至他站在犁上,兄弟便会跟在犁旁讲述天国的福音。他们不使任何人失去听道理的机会,他们到各处去抢救灵魂;到旷野,到村间;向泉边洗濯的妇人、夜晚街头的娼妇宣讲;遇到参加婚礼的人群,更是他们的好机会。总之,没有一件事或任何一个人能阻止他们。

人们发现他们非常诚恳可亲,都乐于和他们接近。但他们从不接受人家的金钱,就连面包牛油一类的食物,若在他们肚子不感到饥饿时,也不肯轻易收受。那些自愿来听讲道的人高兴得感叹不止。

兄弟们由邻近的乡村城市,扩展到很远的村镇,以至其他省地。他们就经验所得,认为城市里的人不再是那么淳朴了,爱德不足,信德软弱。有时候,在兄弟们讲道理时。男男女女们竟然唱起粗犷的歌来,并且怂恿孩子们拿污泥向他们投掷;他们泰然不为所动,照样讲述,因为这正是为耶稣受苦的好机会。兄弟们总是喜气扬扬。没有任何事物能夺去他们的热情。就是饥饿,侮辱或任何不如意的遭遇也不能使他们畏缩和沮丧。

“天时总是好的,只是好的方式不同而已!”这是方济和众兄弟们一惯的想法。

数日后,方济和杰尔兄弟从安科纳区回来时,发现除了彼得和伯尔那得外还有几个陌生人坐在圣堂门前迎候他们,他们的手上都捧着会衣。

一个是莫利格,身材矮小精壮的汉子,他就是吃蘸过圣体灯油面包而病愈的人;其次是一个名叫撒巴梯诺的,看上去很热心也很有学问;第三个是若望,肥胖的身材,愚笨的脸孔和尖尖的鼻子,头上还戴着一顶草帽,他就是那个不肯捐献一块石头的杂货商的儿子,现在他的儿子却愿将自己托献给方济。另外还有一个也是亚西西的人。他们一看到方济走来!便跪在他面前请他准许他们入会。

“赞美天主!”方济说。

他们躲在一处草丛后面,脱去身上的世俗华衣,换上手臂上捧着的粗布会衣。

“你怎么不像我们一样戴起头巾呢?”方济问杂货商的儿子。

“我把它撕破了,”若望回答说:“因为我戴不惯它,戴一顶帽子不是和头巾一样吗?

“不行,”方济说:“同巢的鸟,应当有着同样的羽毛。”

“可是我实在戴不惯头巾,”若望反抗说。“因为我嫌它太憋闷了。”

两人为了一顶帽子问题争论不休,若望始终不肯屈服。最后方济只好任凭他去,因为总不能仅仅为了一顶帽子,把一个愿意追随耶稣过穷苦生活的人撵走。

“好吧!”方济又绽露了笑容。“你既然那样爱你那顶帽子。那么。就像武士征服一座城他之后。把城名封给他一样,如今我们也就封你为帽兄弟吧!祝福你帽兄弟。

现在他们总共已有七个人,很可以组成一个小家庭。次日,七个人围坐在一起,笑着分配他们讨来的食品。既然帽兄弟是商家子弟方济便把分配食物的职权交给他,他真也不愧是商人之子,两手各拿起一块面包,衡量它们的重量,然后再一块块分给每人。每人的分量非常平均,绝无不公。就这样他们享食了愉快的午餐。这时,天空里的一群小鸟也飞来和他们凑热闹…

这种安贫乐道的生活过了没有多久,一层乌黑的愁云遮掩了他们心中的喜乐。给他们带来不安:亚西西的主教对他们的行为似感不太满意,而一般人对他们的态度也随之改变。他们说兄弟们爱贫的言行有些过分,近似癫狂,并说他们先把自己的钱分施光,接着又向别人去讨饭来维持生活,这是多么不近情理。

兄弟们个个都恐惧起来,方济为了消除他们的恐惧心理,决定亲自去见主教。主教确实对他们不满,他认为他们这种赤贫不能持久,至少应该有座修院,关在院中可以尽量去过节俭的生活。但是一个修院必须有些固定的收入才能维持,这样还算作赤贫吗?

过去,是主教亲自鼓励方济接受这种赤贫生活的,所以方济抓住主教这一点,才敢放胆的说:“主教阁下,假如我们有了财产,我们就必须武装起来保护它,还要延聘律师来解决法律问题和因钱财惹起的争端,那么我们将无法完全自由事奉天主了……”

主教在考虑着他的话;方济则焦急的频拂额上的汗粒,他忧虑着不知主教将如何作答最后,主教开口了:“我实在钦佩你,去、平安地去吧!”

他们用工作、宣讲、祈祷和讨食度过了炎热的夏——最多的时间还是用在祈祷上。在一个小小的橡树丛中祈祷该是多么安详呢!没有任何人来搅扰,微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在静谧的傍晚,在绿荫下,在大自然无边景物里,在不作一语的兽群里;简直可以整日跪在那儿默思天主的无穷美善。在他们工作或一起用饭时,若发现有人不在也不介意;因为他们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的林丛中祈祷。甚至晚间,有人尚未归来,他们也不去到处寻找,次日清晨,那位不见的兄弟自会带着满身的朝露和满脸的喜乐安然返回。

圣神在这七个人身上显示了奇大的功能。

方济就好像黎明的晨星,他那炽烈的灵魂,好似要从他的身体透射出强亮的光焰,而照耀着每一个人。有时人们会走到他跟前吻他的手,并将心中的烦恼倾诉给他。方济也把自己的遭遇和内心的创伤讲述给对方听,作为慰藉的良方。因了兄弟们在他面前都感觉自己微不足道,他越是觉得他在天主台前藐小不堪,卑贱至极。他总是警觉着自己的虚无和肉身的软弱;他用克苦守斋来对付这种软弱,但肉身却仍是顽强地忆想内心所鄙视的事情。唯一可以战胜它的方法,就是加强对耶稣的爱情和不停的祈祷。

夏日将要结束的时候,又有一个新兄弟加入了他们,名叫斐利伯,大家都称他高个子斐利,因为他身材特别高大。自然他们的会衣他穿着都不合身,莫利格只好把自己的会衣下面着地的部份剪掉。帽兄弟会缝纫,借了针线把剪下来的一块替高个子接好,然后又把针线归还给原主——因为那也算是财物,就是小小的一根针在他们心目中也是不应持有的财产。

秋天的日子渐渐缩短了,每天雨不停的下,弄得街上泥泞不堪。雨水从他们破烂的茅草屋顶漏下来,他们光着的脚浸陷在污泥中,直浸入他们的皮肉里。狂风在树林中怒吼,天色又黑又冷,冻得他们个个在发抖。刚刚燃起一点火来取暖便被风雨扑灭了。夜又是那么长得可怕;偶尔有人眼睛里带着沮丧失神的样子,坐在那里做着白日梦,他是否在想家呢?在家里,这时恐怕家人们正围炉取暖。锅里煎焙着的火腿在丝丝作响。散发出阵阵的肉香。

方济不高兴看他们作这样的痴想,便对他们说:“跟我来!离癞病患者的住处不远,从这里走去最多不过三十分钟,靠近特尔特河边有一个尚称完整的小屋。小恐怕是小一点,不过,我相信若是大家本着爱主牺牲的精神,一定可以勉强住下的。”

方济话尚未说完,大家早已动身了,也没有考虑到带什么东西;实际上,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到了特尔特河边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小屋的前面竖立一座树枝编成的十字架。

紧接着就是冬天的到来,方济担心他们的勇气会逐渐消失。因为冬季里夜是漫长的,白昼是短促的;道路冰滑难行,田间找不到工作,家家户户紧掩门扉,这一难关将如何度过呢?他求天主指示后,就把兄弟召集在一起说:兄弟们,冬天来了,我们不能白坐在这儿,无所事事。天主要我们工作,因此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两人一组,我们八个人正好分成四组,到四外乡村宣讲主的福音,为纪念耶稣的圣十字架。我们朝四个方向分散:伯尔那得和杰尔到西方,一组向北,另一个向东,我和莫利格向南。等到来年春天。大家再回到这里来集合。”

“好,十分高明!”

“真是一个宝贵的主意!”

大家都甘心情愿地服从分派的任务,并觉得能为天主工作而高兴。当晚他们睡得比平时稍微早一些。次日清早,屋外飘落着大雪——这正象征着一个好的开始,他们一同到圣堂里作一次公共祈祷。方济又向大家说了几句勉的话,“在路上要和善。宣讲,工作。乞讨。现在愿天主与你们同行!”他的这些金玉良言,对每个人就像吸吮了滋养的奶酪。他又一个个的祝福了他们,他们彼此间也互相作了拥抱礼,随后都以刚毅勇敢的精神,宛如一个大“十字形”向四方走去。

雪花落在兄弟们的头巾上,落在帽兄弟的那顶不可稍离的帽子上,飞扬到圣堂的屋脊上,和遍地的园野间。悠扬动听的快乐歌声逐渐在四面远方消逝。

方济同莫利格走向南方,莫兄弟是一个心地爽直的矮胖子。现在他们的小巢空了,雏雀向四个陌生的远方试展双翅。方济怀疑着自己是否对他们过于苛求;他们是多么的需要他呢!他们只不过是些初学者。唉!可怜的羔羊啊!如今他们在何方呢?方济依依的边走边想。

“天主一定会照料他们的!”他安慰着自己说,但心中的疑虑和怀念却无法释然。他感觉这是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有过的不安。

他们在里埃提山和阿布鲁西山下的村镇里宣讲福音。他越使人们认清自己的灵魂越觉得自己的虚无,除了一具带有罪恶的肉体外还有什么呢?过去那种罪恶的生活压得他抬不起头。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去犯罪,只不过受了欲望的搅扰。人们不要听他的道理,他们讥笑他,把他当作异教徒赶出去。“这是活该!”他谴责自己。“像我这样的罪人那有资格配训诲别人。”

没有一件如意的事:饥寒交迫,人们惧于收留他们,他们只好睡在圣堂的走廊上、马车下或山岩的罅隙间。狂风不停在吹,大雪不断地在下,天气冷得可将岩石冻裂。

没有一件不是艰难的事:气候酷寒,人情冰冷。方济的心灵没有获得一丝温暖,但他却坚忍不挠;为了摆脱这难耐的苦情,他唱起圣歌来;那满面愁容的莫兄弟也跟着他唱起来。

在波吉。鲍斯顿,他们被一个本堂神父赶出门外:回修院去吧!不然你们就要沦为阶下因!

莫兄弟哭了。

“我们来找个山洞吧!”方济说:“寻求慰藉的人总是从山洞开始的。”

于是他们由满盖白雪的山岩爬上村后的一座高山,它的高度至少在海拔两千呎以上,是一座庄严雄伟的高山。当他们爬到约一千五百呎的地方便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很黑。像是一条巨龙的口,洞中阴湿恶臭,飞满了蝙蝠。他们就在那种情形下度过了一夜;次日清晨莫兄弟下山到村间去求乞。

他走后,方济便伏在地上大声叫喊;他的喊声震撼了整个山谷。回音由四面八方送返:“天主啊,祢是多么伟大呀!我算是什么呢?一个小小的蠕虫罢了。主啊,叫我单单爱祢吧!”

活像一只将死的亡命犬在洞里爬来爬去,内心充满孤疑、恐惧、忧愁,和对自己的不信任。这时,一道强烈的异光忽然在天空照射在他的手上;整个洞里也满布光芒;抬头仰视,他听到有一种声音从他的心中发出。而响彻全洞。——“坚强起来吧!你的罪已全部得到了赦免。”

那声音在说话的时候,他还看到一个神奇美妙而超乎自然的异景:成千成万的兄弟从四方走向他来,个个脸上都堆满着笑容。

未几,异景匿迹。方济爬起来赶快跑出洞外。这时,外面正是风雪交加;狂风打在他的脸上,把满头长发吹得像一团乱草,吹掀起他的长他直钻入他的身体;他却高兴得在满天风雪和密布的乌云下高声叫喊:“小兄弟们。可爱的羔羊!快从旅途中回来吧!天主已祝福了我们,来吧!叫我们欢跃吧!

他在暴风雪中狂喊的声音,像似飘扬的种子。夹杂在风雪中飞满天空,遍落各方。

 

恰如出发时的情形一样,兄弟们从十字形的四个方向回来。重聚的喜乐该是多么美好啊!他们虔诚地感谢了天主;然后在特尔特河边的小屋里,大家围坐在火边讲述各人此行的收获。

方济把他在洞中所见的异景描述给他们听,他们都非常感动。他说:“我看到也听到那些可爱的小兄弟们向我们走来。请大家不需要因我们人少和生活艰苦而失掉勇气,他们要从各地来加入我们的;他们的脚步声要使他们走过的道路发出回音。

方济说到这里。大家高兴得彼此拥抱起来!

其次,轮到其他的人来讲述,每人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伯尔那得和杰尔兄弟在佛罗棱斯城的一家门前,被人家赶走;后来被一位曾经他们拒受哀矜的人所收容。他们在他家里的一举一动,使那人受了极大的感动,当时就把大部的家产分散给穷人。杰尔兄弟何以没戴头巾回来呢?一—因为他在路上把它给了一个耳朵冻僵的人,结果他自己的耳朵几乎被冻掉。

彼得和高个子斐利曾被人家用石头投掷,两人彼此抢对方身前,相互保护。

撒巴梯诺兄弟的袖子被扯破了,他曾被人们用头巾像拉麻袋似的,在街上拖拉。

人们强迫着帽兄弟喝酒和赌博,他一拒绝,人们便打他,并剥去他的衣服,不过,他的帽子却还好好地戴在头上丝毫未损;兄弟们听了大笑不止。

不幸他们所讲的都是人家对他们的劣行,很少有善待他们的人,这证明兄弟们受了不少折磨。他们的勇气已减小得几至消失;但现在听罢方济讲的神异景象这才又对着未来的希望而喜乐。他们感觉作“神贫之后”的配偶真是一大荣幸。现在任由大雨倾盆而下,大雪堆积过膝;任由他们的肚皮空虚,只要将裤带用劲勒紧一些,使空虚的肚皮缩小一点就行了。他们只需要内心燃起热爱圣火,其他一切都不关紧要。

他们有着极高超的愿望,内心充满了喜乐;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高声唱起圣歌来。

 

他们的痛苦接连不断:八个壮年的大汉平时至少要饱餐两顿——甚至两顿还嫌不够。这时,帽兄弟却用两手衡量着他们的食物,好似称黄金般那么认真。有时他们还须冒着风雨到别的城镇去乞讨,回来时,所要的食物常连一口都不足。

莫兄弟拿一块木屑来咀嚼,为抵忍腹中辘辘的饥肠。

有一天,在那些惨痛的日子里,他们抱着饥饿的肚皮全部出外去寻觅工作和乞食,有人趁机把一袋钱放在他们的小屋里。“无用的臭垃圾!”回来时方济见了很不满意地说。当晚就叫彼得把它拿到城里丢进垃圾堆里去了

又一天,撒兄弟回来说:一个农夫给了他一条葡萄干面包,但在路上遇见一个又穷又老的妇人,他便把面包转送给她。

 

几天来方济一直跪在那里默默祈祷,别人见了也不敢叫他。有一次,大家从外面回来围坐在火边,方济站起来说:“兄弟们,从现在起我们要称我们自己为小兄弟会,因为我们是人类中最卑小的。”

他站在从炭火射出的微光中,眼睛里也同时发着光亮,声音如蜂蜜般的甜美:“我很高兴大家对我们的前途都抱着极大的信心,就是到现在为止。还不见有人来加入我们,你们仍是坚信不移,这一点使我十分感激。不错,他们是要来的,他们的脚步声已隐约可听。既然那么许多人要从各角落赶来,那么日后各地都要有‘神贫之后’的小兄弟了;因此,必须订定一项规则,一项固定的规章。如若不然,一个兄弟作这样,一个兄弟作那样,总不一致。帽兄弟,你说对吗?”

“对极了。”莫利格说着举了举若望的帽子。

“不错!”彼得也同意了。

“这项规章一定要经过吾主的恩许;但要想见他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也不能对他说:‘主,请祢来下,在这里给我们签个名吧!’,不过,世上却有一个代理他圣权、替他签证的人。”

“罗马教宗。”杰尔抢着说。

“对的!对的!”大家一齐喊道。

“是的,”方济提高了嗓音,“只要天气一好转,我们就要去罗马晋谒教宗;明天我先依赖天主的相帮把规章拟妥。若是教宗恩准了,日后人们便不敢再像法国乞丐般称我们为异教徒了。

“好极了!好极了!”他们齐声呐喊。

“那么我们现在立时就守一个彻底的大斋吧!把晚餐弃置一旁。大家热心祈祷,好让天主光照我的心,以便妥拟规章。”

人人都表示赞同,唯独帽兄弟一个人反对:“不行!”他说,我的肚子不是作来守斋的;再说,我已经把食物分配好了,今天已是一整天连半口东西都没下肚,我情愿明天守它一天斋,但现在却不行。食物既然分好,就应当吃掉。”

“假如没有东西吃呢?”方济问。

“实际上是有的!”

“可是,假若没有呢?”

“没有。那我就不指望了,但这并不是事实呀!”说着他拿起自己的一份大吃大嚼起来。

“帽兄弟,我的好朋友,”方济耐着性子说:“你只管吃吧!把我们的那一份也吃掉,这样跟你同样饿着肚皮的我们,便可因眼睁睁地看着你吃而算守了两个大斋。”

这时。帽兄弟涨得面红耳赤,羞愧得无地自容,低声说:“不!我也要跟你们一块儿守斋。”说着便跪伏在方济面前……

 

次日,两个兄弟到亚西西借了些羊皮纸、墨水和一支鹅管笔。一小时后,方济跪在十字架下伏在一根木干上书写;其余的人,有的跪在草丛中祈祷,有的躲在堂里为他默求天主。

此时,一道微黄的初春阳光照射在林间,但它那柔弱的热力不足以融化空气中的浓雾。方济在写贫穷规章的时候眼中充满了热爱,仰望着面前的大红十字架,

不断将书就的字句分唱出来:

“至圣圣三。我们热爱祢,钦崇祢;我们愿如孩子般将听从祢代理者一一罗马教宗的圣命,我们这一群贫穷小兄弟会的兄弟们愿在听命、贞洁和绝财三愿下共同生活,并要勉励效法耶稣的谦逊和神贫。凡是施舍财物给贫穷着的人都将受到我们的欢迎,并允诺他做我们的良友。赖天主的庇佑,我们众兄弟甘愿着补而再补的破衣服,在我们当中没有贵贱之分,我们都须要工作,因为不工作的人,不应当得到他的日用粮;为了承受工作的赏报,除了金钱,我们接受生活上一切必需品。我们可以乞讨,只要有东西充饥,有褴褛衣服蔽体,我们就心满意足了。无论同何等人相处,穷的、弱的、生病的、长癞的和要饭的,我们都一视同仁而感到幸福;爱人如己,不生争端。我们不需随身携带任何物件:不带钱囊、面包袋、金钱或棍棒。我们到处都要将天主的平安赐给每一个人,若是有人打了我们的左脸,我们会将右边的一面转给他;若是有人剥去了我们的外衣我们将要把里面的汗衣也脱给他;若是有人把我们的一切抢光,我们不再把它取回。我们是基督徒,那么就要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现出基督徒的真精神。我们要尊敬身赋圣职的教士们,不论他们品位的高低,为了主的缘故。务须拿他们当作主人般看待,并遵行他们的管辖。现在和未来的小兄弟们,从今至死,摆脱一切恶事而专务善行吧!敬畏颂扬、并感谢、钦崇唯一无二和造生天地万物的全能圣三——圣父、圣子、圣神吧!啊门。”

他悲喜交集,时哭时笑。

写完以后,跳起来把手置在嘴旁高声叫喊:“来吧!兄弟们。来听我拟好的规章吧!”

七个人听到了他的叫声急忙从林间跑过来。方济站在十字架下面,其余的人将他围在当中;他用唱曲的音调宣读了跟“神贫之后”所订立的合约,众人听了感动得涕零泪下,一个兄弟任由眼泪从两颊徐徐流下;另一个则垂下头用手掩盖着脸;有的却不停揩拭面颊,还有一个在啜位,帽兄弟把帽子用力扯下,遮住他满是泪痕的脸……

方济由于心中过分的喜乐,使他坐立不定,独自跑到山上去欢唱。当晚回来时他带来了一名骑士;方济向着正在祈祷的兄弟们举起手高声欢叫道:“这儿又来了一位新兄弟!他曾在里埃提山谷听过我的道理,如今受了天主的默示自愿来加入我们:在过去,他算是一名武士,但如今我希望他能成为一名基督军旅中的武土;他的名字叫做安哲禄,这是今春的第一个新兄弟!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在树木尚未滋生新芽前,便又有三名青年投奔他们:白尔铎、巴尔巴禄和一个与帽兄弟同名的若望。又多了三个,那间小小的茅屋已拥挤不堪。

“腾点儿地方出来!”方济说。“你们常该当尽量缩小自己。”

于是每人都自动把自己睡的地方让给新来的人,一个个都跑到屋子外面去睡,这样一来,想不到小屋里面却成了真空。方济只好再叫他们全部回来:为了避免争执。他用粉笔在每个兄弟的睡处画上一个记号:为自己画的是一个T字形的十字架;彼得神父画的是圣爵;杰尔的是朵花,细心的伯尔那得,一只鸽子;画到帽兄弟时。不消说必是一顶帽子;其余的都是按着各人的姓名或有关每人的个性画上记号。

“目前我们正是十二个,”方济非常高兴,“十二是宗徒的数字,切勿忘记可爱的主就在我们当中;要留心我们当中千万不要有人出卖他。

天气逐渐好转,阳光温拂着大地,万物由冬眠中苏醒,地上铺了一层野花编织的绒毡;兄弟们由细心的伯那得引导,拿了一卷羊皮纸向罗马出发:他们一路上高声欢唱,祈祷和求乞。

 

教宗身穿洁白长他,坐在宝座上;四周静立着紫衣主教,使人见了不觉发生敬畏之感,方济跪在他的脚下赤足散发。穿了一件沾满灰尘的破他;为镇定心脉的跳动,双手紧扪着胸膛。兄弟们跟着跪在他后面。流汗、祈祷和颤抖。不久他们的规章就要宣布。——为宗座恩准或拒绝呢?

一个案件,在悬审未决前最使人心神焦虑。这时教宗相似古埃及的神像:有权威、有尊严、博学多智,胸前佩戴一枚金制苦像,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蜡烛在银杆上闪耀着光辉,照在圆顶屋中的罐金器皿上。反射出碧色的光亮。再看看教宗,有谁从这伟大的教宗得到恩惠而不战悚呢?虽然不满五十高龄,但由他那红润的脸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他的威力像海样深远。他有着思想和超人的远见,是圣教会握有实权的领袖。他有兴盛教会和管理万众信友的整个计划。教宗的命令是代表着耶稣的圣意,都要遵行。当教宗在罗马高声一呼,能使隔海的英伦三岛为之震撼,他曾把异教徒像赶黄蜂般地驱逐出去。他用善行和智慧掌握着教会中至高的圣权;他组织过百战百胜的十字军,为各国皇帝加过冕。不知有多少国王和王子曾诚惶诚恐不敢仰视地跪在他的脚下求他降福。

今在这位贤人——人类伟大的领袖前,方济静候着了神贫规章的批示。只需要一个字,他的理想就可以瓦解或闪烁发光。

这已是他第三次觐见教宗了。第一次是在圣殿的一间大厅里偶然的机遇中见到了他。那时方济高兴而友善地向他招呼着,但教宗却是仓忙而不太高兴,因为他看到太多像他们这样的穷人了;就如那人尽皆知的“里昂穷人协会”,到最后还不是都成了异教徒。这个小小褴褛的乞丐有什么资格谈论重整教会呢?这工作需要另一个典型的人来担负。因此他只简短说了一声:“走开吧!”接着便把这件事置诸脑后,想也不想了。

这时,方济心中的熊熊烈火不断地猛烈燃烧。他设法求见一位名叫若望的桑保罗枢机。这位德高望重的教长听了方济的陈述,拍案惊奇地说:“你便是拯救教会的人,我要全力支持你!”他果真实践了他的诺言,宛如发现新大陆般的热诚。于是亚西西的乞丐们得到了晋谒教宗和获准陈述他们所拟规章的特恩。

但是,枢机团听了他的规章后,完全采取一种反对的态度:“根本办不到。人性的软弱没法做到。”枢机们异口同声地说。并且提出种种反驳他的理由。他们搜索枯肠,尽量找寻可资攻击他那小小规章的理由,好像对付一桩异端邪说般的严重。

若望枢机从旁站起来激动地说:“若是你们认为世人不可能按福音中主说的话而生活,若是你们仍阻止那些想勉力追随这种生活的人,那么你们坐在这儿是干什么的呢?这简直是对耶稣基督的侮辱。”

枢机团都面面相觑。羞愧得说不出话来;伟大的教宗被这几句肺腑忠言和方济的简短规章感动了,他说:“孩子。去吧!热心祈祷。以使我们认清耶稣的圣意。”

于是方济和其他的兄弟们接连不断全心全灵祈祷。这是第三次跪在教宗面前,这一次定要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决定下来。

这天前的一晚,教宗和方济都作了一个奇异的梦:教宗望见圣堂震裂成两断,就在千钧一发,将要倒塌的时候,来了一个小小的矮子,用他的肩头支撑着那庞大的建筑物。然后只用力一推圣堂便恢复了原状,无异于新建。

方济梦见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树前,他向树梢伸开两臂,正当他伸出手时,他感觉自己在逐渐长高起来。忽然那棵树也自动地向他弯下。

方济衷心盼望那棵树就象征着教宗;另方面教宗却完全相信那一个把教堂支撑起来的可怜的小矮子必定是方济。

如今教宗的视线紧盯住方济,就像他要再进一步的透视他心底的隐秘。规章的争论又开始了。但这一次教宗却一反前次的态度,不理会那些辩论,却直接问方济说:“你是否能确定天主和人们会继续相帮你?”

“圣父啊!这是毫无疑问的,”方济说。“现在让我来向您讲一个小故事吧: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少女,但她却很穷,又住在荒野的沙漠间;一次,一个国王见到她,非常欢喜,便娶了她作王后;不久,她替国王生了几个漂亮的孩子,长得非常肖似他们的父母;嗣后,国王要回国时。不得已把孩子交给他们的母亲抚养。事隔多年,孩子们渐渐长大。她已无力再抚养他们,为了不使他们挨饿受冻,她便把他们送到父亲那里。父亲立时认出自己的孩子,抱起他们,并在许多宾客面前将他们安顿在宴席间的上位。”

“这故事有什么含意吗?”教宗问;实际上他拿这段故首抒情诗一样的听进耳里了。

“我就是故事中国王所爱的那个穷女人,这些兄弟们便是我的子女,那万王之王既然不惜赐给罪人物质上的需要,当然更不会弃舍他自己的子女了。”

教宗深受感动,不顾枢机们的惊奇,从罐金宝座上站起来,走到方济面前拥抱着他——一棵高大的树向矮小的方济弯曲下来——接着为使枢机们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教宗用宏亮的声音宣布说:“起来!与天主同去宣讲克苦的善行吧!天主自会启示你的。及至天主使你和兄弟们圣宠增多时。再带着喜乐回来见我,那时我要赏你更多的恩惠,并赐你更大的职权。我祝福你和你的子女们,去吧!本着主的圣意善导他们吧!”

教宗由衷地祝福了他们;这时,枢机们彼此交换着惊异的目光。

方济和他的兄弟们接受了削发礼,表示他们已正式属于神职工作者。

 

圣路菲诺大堂已挤得水泄不通,堂外的走廊上都站满了听众,准备听方济来讲道,这一特权是教宗亲自恩准的,故此,当地的主教特别给他安排这个节目。

各式各色的人一齐到来,包括圣职人员和社会上各阶层的人物:有贵族豪门、中产阶级、劳工乞丐和村夫;方济的母亲和弟弟也在内。就连那位顽固的父亲也没有落后。他的父亲曾因同方济争吵和忧虑已显得年迈了很多,但现在他比谁都高兴,因为被教宗拥抱过的,是他的儿子;全村里的人在谈论的,是他的儿子;现在即将在大堂中讲道的,也正是他亲生的儿子。

“他是亚西西最有名望的人”,父亲自言自语说:“哼。假如他再穿整齐些那不是更神气吗?——唉!可惜城里最大一家布商的儿子,却没衣服穿。他来是听方济讲道,但仍为儿子的破旧衣服而感叹。不来吧,又觉得有失尊严。

弥撒的前半段,方济跪在祭台前祈祷,念毕福音经他便走向宣讲台。人人都凝望着他。他的个子真是小得可怜,就连讲道台的栏杆都够不到,刚好露出一个头来。原来使教宗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位其貌不扬的小乞丐。不过,他面部上的确有一种超然的特征。

他开始讲述了,那清脆宏亮的声音回绕在穹窿的圣堂中。哪里是讲道,简直是在吟诗!他道理的提要总是一样,但他每次讲述的方式却多彩多姿,不枯燥,不乏味,实在美妙绝伦。宛若抒情诗歌的韵律在窒气中荡漾,散布出高尚纯洁的气氛。

“我们需要彼此相亲相爱,忘却富贵与贫穷。我们在天主台前不外是一个粪土之人,我更是连一只爬虫还不如。我们总不该想自己比他人高,而该互谦互让。天主在你们心中,就如同主人在仆人心中一样;但在你们灵魂上一旦有了大罪,天主便不在你们心中了;那么黑暗便趁隙而入,占据你们整个的心灵,那时你们的心灵便成了魔鬼的巢穴。你们该当知道:唯一的宝物就是心中充满天主的神光。快将它像黑夜的火把般彼此传递,照耀你们的心灵吧!好好的过一个圣德的生活,这样你们不但是耶稣基督的子女,还会成为他的兄弟姊妹,亲爱的配偶和慈母……”

就在这一瞬间,方济瞥见他的母亲正向他盯视,父亲站在她的身边,身子稍有一点向前弯曲。他诧异着他们怎会跑来的,心中顿时感到无限欣慰。——能够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讲道理,尤其是在慈爱的母亲面前,他内心觉得光荣无比;他道理的词句像火箭般由嘴中滔滔不绝的迸出。

“噢!生命是非常单纯的;生命的本质就是爱。”

人们只要听过他的道理,便觉得实行起来并非难事。

大家从他的诚恳的道理中得到了不同的收获:有的人心便软化了,有的人灵魂得到了慰藉,更有的内心忏悔,热泪盈眶。整整一小时,圣堂里缭绕着他美妙悦耳的圣爱歌声。他自己站在讲道台上也觉得精神百倍。

当他走下讲台,大众受了他精神的感召,像海潮般涌了上来。叫喊着、哭泣着、伸着他们的双手争先抚摸他、或亲吻他的衣服。人越围越多,圣堂几乎被挤到了。在这噪杂混乱之际方济提高了嗓音说:“大家不要来拥向我拥向天主吧!”

 

明月徐徐上升,爬越了浓密的枝叶,高挂在树梢端。

兄弟们都已进入甜美的梦乡。在树林间有一个黑影逐渐向小茅屋移动,发出轻微的叹息和压抑的啜泣声,在这静寂的月夜下益发清晰可闻。忽然那黑影停止了移动,两眼注视着安睡在月光下的兄弟们。“他们那安详的姿态真像是静止的草木,无声无息。”他站立很久,并时时发出哀叹声:“唉!如果我能像他们那般安详平静多么好啊!主啊!请令我忏悔吧!并赋给我足够的勇气吧!”

一个兄弟醒来跪在地上祈祷;这时那黑影才小心翼翼的退缩到树林里。第二天日暮时,他又从林中走出来。

兄弟们坐在一个干涸的沟边,赤裸的脚悬垂在沟中,讲述着他们一天的行径。杰尔刚谈到他今天锯树的情形。敏感的帽兄弟忽然轻轻地说:“你们看,那边有一个间谍。”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人影起先欲想走去,后来却呆立不动。像松鼠般敏捷的方济从沟边跳起来跑过去。他们见到方济和那人讲了几句话后;那陌生的黑影忽然跪在方济面前,吻他的脚。方济随高声向他们喊“过来看吧!又寻获了一只羔羊。”

他们一同跑过去。是谁呢?原来是西尔维斯得神父,那是为了一袋灰泥向方济索取两把金钱的吝啬鬼。那魁梧雄壮、红光满面的人,如今却变得这样弱而无力面容憔悴;若不是他自己说出来,人们可能认不在他了。

“我的良心一直在使我不安,”他不停地哭泣。“懊悔之情搅得我日夜如疯如癫。寝食都无法安然。只有在你们当中我才能获得平安和实行悔罪的愿望。谢谢你!请你收留我吧!”

方济拥抱着他,兄弟们合唱了一首圣咏。

“不过草屋里再也腾不出席身之地了。”帽兄弟激动地说:“我们也无法再缩小啦。”

“那么,我来把你抱在我的膝上睡,帽兄弟,”方济说“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帽兄弟哑然无语。

他们生活在俭朴和快乐的环境里。有的兄弟到山上去砍柴,把柴捆成捆担到城里去换些食物;这常是强壮的莫兄弟的事。杰尔又成了一个编制篮子的工人,他是一个良善的人双手很灵巧,可以做任何样的工作。常挑着篮子沿街叫卖,遇到过路的人,他还不放松讲道的机会;撒巴梯诺每天负责整理橄榄园;高个子斐利在帮助附近农人收割,每天换回来一袋谷子由帽兄弟把它碾成粉,再烤成一个个小的面包;安哲禄到河边去捕鱼捕到后,一筐筐担到城里沿门挨户去换些生油或其它食物;这样大家分工合作,各不相扰。方济呢?当然更忙啦从早到晚在葡萄园里,没有间歇的时刻。他们除了工作和讲道外,还忙着去拜望病人和长癞的。并且每人在百忙中仍要抽出一些时间,爬进一个山洞或岩罅间去祈祷,把内心的所有尽量向天主倾诉,并和他交谈,

不论是在言语或行动上,他们总是高兴和快乐的;他们在相遇时彼此总以谦逊的表情相互交换一下拥抱。在任何事物上方济都是他们的领导者,他使他们的意志坚强一致,他成了他们的父母;他们向他倾诉心底的一切;他也能透彻他们心灵中的奥秘,他们意念中的任何事,都隐瞒不过他;只要对他们的灵魂无害,他便任由他们去寻思,他们全心全意地倚靠天主和尊重他;他一不在,大家便会感到群龙无首,家也不像家了。

他们最高兴的是静听他讲述圣人传略和耶稣的苦难。讲述时,他和所叙述的事物紧密相联,况且他讲得是那么逼真动听,使大家啜泣落泪,有若置身其中。

冬季到得很早。整日雨下不停——下着,下着,从没有下过那么多的雨。河水冲溃了堤防,淹没了山谷,兄弟们的小屋前变成了一片汪洋。假若他们要出去,就心须撩起会衣涉水而行;门前的十字架已倾倒了,他们又把它支撑起来;但是他们却无法修补屋顶上被雨击破的许多漏洞。他们一直在遭受着寒冷和潮湿,工作也只好因此而停顿,他们光着三十二只脚一个挨一个的挤成一团;——三十二只?是的。因为又来了三个人巴尔巴禄、朱尼波和威利。那间小屋无论如何也住不下了。

清晨。大雨一直倾盆而下,似乎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天空仍是阴云密布。兄弟们坐在那儿一筹莫展;他们的脸上带着忧郁,已经忍受几天的饥饿了。现在已近中午,但他们仍没有一点东西来充饥。出外乞讨的兄弟一个个都是空着袋子回来。

方济企图以歌声来鼓舞他们,伯尔那得为使他高兴也随着他唱,其余的人只是坐在那里冻得战栗不停而默不作声。为了遮避屋顶的漏洞,他们用头巾裹紧着头。

方济停止了唱歌说:“小兄弟们,请听我说,如今才是真正的神贫;如果你们能以忍耐和喜乐的心情去承受它,它将会引你们直入天国。我们大家来欢庆天主赐给我们忍受真贫的良机吧!我们心中需要不断保持喜乐;带着忧愁的面孔是不易进入天国的。”

“那么随便儿找点什么东西把我们的胃肠塞满吧!”彼得叹息着说,他如今被委派管理家务,因此方济便称他为“内务大臣”。

“不。”帽兄弟抢先反驳道:“先看是不是有人会拿些吃的食物回来。他把帽子拉得更下一点冒着雨跑到外面看看是否有人回来。

“他总是这个样子。”撒巴梯诺不耐烦的说,“跟任何人都合不来。

“兄弟,当他不在时不应当背地评论他,”方济劝阻他:“如今你该当把你适才所说的话告诉他。”

“除了雨,一个人也没有。”帽兄弟走进了小屋向众人高声说。

撒巴梯诺迎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说:“帽兄弟,我刚才讲了你的坏话;我说你跟任何人也合不来。现在特地来求你宽恕我。”

撒巴梯诺在众兄弟前的谦恭认错。使得帽兄弟受宠若惊。他的确是一个性格古怪的家伙;但无论如何他是弟兄当中的一员。况且他还是最初的五员之一。他开口了:“撒巴梯诺兄弟,我从我的内心宽恕你。”在两人互相拥抱后,他又附加说:“假如日后再有人背后说我什么坏话,请他不要到我面前来要求宽恕,只向天主请求就够了,因为我不配宽恕他。”帽兄弟的坦诚和谦逊,大家也很感动!

“你做的好!”方济两手搭在帽兄弟的臂膀,。拥抱着他高声说。

这一桩小小的事件顿使他们高兴起来。情绪也好转了些。于是他们准备食用他们储为紧急时食用的补给品——野菜根。灰灰的野菜根带着一种又酸又苦的味道,几使他们全部作呕。但饥不择食,不拘用任何东西,他们也必须填满他们那空虚的饥肠。帽兄弟把野菜根用刀子切成片,大家念过饭前经便一齐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他们瞩目相视。终于由于过度的饥饿和愉快的心境,并没有觉得它有什么怪味道。他们还幽默地为他们的盛宴欢庆呢;方济说:“如今地狱里的恶魔在气得发狂。”

他们吃完了不久,听见远处传来了幽美的歌声。是两个新兄弟——威利和朱尼波刚求乞回来,在路上边走边唱。朱尼波兄弟大声喊说:“我们讨到至少足够十二个人食用的食粮。”

“还有四只鲜梨!”威利也在喊。

他们继续唱着走回来。”

“好极了!”方济说:“捷足先返的兄弟是有福的;他谦恭地求乞,带着喜乐回来。”他迎上前去。温善地拥抱他们。

面包霎时便不见了;方济却连一口都没尝到;他反而说:“刚才一分钟前我发了一个愿,要守三天大斋;愿贫穷的喜乐常在我们当中。”

静默寡言的安哲禄兄弟没有出声,偷把自己的一份藏起来,他也想守大斋,只是因为过于谦虚而不敢道破。

吃过饭,兄弟们都走了出去小屋中只留下方济,西尔维斯得和彼得三人,好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似的。忽然有个穷妇人走来,两手一边抱着一个孩子,站在门口。

“请随意给我点东西吃吧,”她说:“我的两个孩子从昨天起连一口饭都没咽过。”

“可怜的妇人,我们非常抱歉。你知道我们很高兴帮助妳,”彼得说,“但眼前却真的无能为力,我们什么都没有。您说不是吗?”他转向方济问。

“不!”方济说。“我们还有些东西,我们有一个锡制的圣爵、一本弥撒经书和两尊铜蜡台。去!西尔维斯得,把它们拿来,给她!”

“但那不是不再有弥撒了吗?”彼得带着惊奇的语调问。

“我们可到亚西西去望弥撒,”方济说:“试想,我们唯一值得自豪的一点,便是穷人中最穷的人,但若有比我们更穷的人向我们求乞,那就是完全失去了我们自豪的意义。”

于是西尔维斯得很服从地把圣爵,弥撒经和铜蜡台一齐取来给她。

当晚其他兄弟回来时,天已开始在下着濠蒙细雨。雨丝从屋顶的漏洞滴下,像念珠的子滴在他的头市上;赤裸的脚底下,潮湿的木柴所引起的火和浓烟,把这小屋熏得乌烟瘴气。兄弟们情愿到屋外站在雨中透口新鲜空气;朱尼波兄弟拿了他的长他将里面的浓烟猛力往屋外。

方济教给他们默想基督母亲神贫的一个好方法。他们唱着圣诗。晚间只能背对背相互凭靠一一这就是他们睡觉的唯一方法。

令人窒息的浓烟在斗室中滞留不去,从小屋的顶上漏下的雨水,落在他们的会衣上滴滴作响。漫长的夜似乎在黑暗中停止下来。地里大家被一种尖锐的叫声吓醒了,原来是和善的安哲禄兄弟因腹中的阵疼而发出的惨叫声。

一个人点燃了灯,方济早已将安哲禄像抱羔羊似的搂在怀里说:”小兄弟,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我不能告诉您。我不敢。”

“你必须告诉我!快说!”

“父,我守了过度的斋,我本打算向您学,但我却忍受不了!”

“那么说你今天什么都没吃?”

“不。父亲。我把我那份藏了起来。您看。这儿不是吗——”他用手指向干草下面藏着的面包。

“吃吧!”方济说:“现在赶紧吃掉!虽然我刚刚开始守斋,但为了免除你心中的疑虑。我来同你一齐吃。”

于是两人一齐大吃大嚼起来,每人吃了一片面包和一小块梨,并且还喝了一点刚从天上降下的清水。

“把灯挪过来一些,不然恐怕会吃进鼻孔里去”方济用幽默而庄重的口吻取笑说。杰尔把那盏陶土制作的灯端过来,照在他俩的脸上。“这不是很好吗?”方济问他说。

安哲禄兄弟点点头没有作声。

“如今请把衣袖卷起来,叫我们来看看你的膝盖,因为刚才在我搂抱你的时候我觉得有件冰冷如铁的东西在你身上;安哲禄兄弟,请给我们看一下吧!

大家随即靠过来,心里有些恐惧一一只有帽兄弟一个人毫无所惧。安哲禄迟迟不肯给他们看,方济便亲手开了他的袖口和会衣。在他的肘和膝盖处他用铁条做成几个箍,紧箍在皮肉上。已将皮肤磨破,这样他只要稍微一动便会磨进他的肉中而使他痛苦难当。方济热诚恳求说:“是不是其中还有人这样作?请赶快自动走过来,把它取下!”

大家都走过来了当然只有帽兄弟例外。

“帽兄弟,你呢?”

“我从来不做这样的傻事——看!”他扯起了衣袖露出了毛茸茸的臂膀。

其余的人站在那里,羞怯而狼狈,彼此把用作克苦的刑具一一取下。

“这实在是一件可耻的行为!”方济断然说。“每人应当按照自己的能力所及去实行克苦,过度的和不足的苦行是一样要不得;天主要的是仁慈,而不是牺牲;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可以守斋或行苦工。”

当大家都安然睡熟之后,方济独自跪在那儿祈祷,感谢天主赋给兄弟们的勇毅。

接近烛光节的前几天,天气渐渐转暖,圣达尔盎堂的老神父死掉了。他死在他的山羊旁边;所有的兄弟们都来参加他的葬礼。“他是照顾我们灵魂的父亲,”方济说,“我们应该多多为他祈祷。”

一天早上方济手中拿了枝樱草花,心中充满喜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说:“兄弟们,喜乐吧!春来了,阳光普照大地,使这小小的花朵从泥土中滋生出来。我们大家为阳光和这小小的樱草花赞美天主吧!”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请求。大家虽都站在外面,而他们的眼晴却注视着小屋子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个个都显得那么心神不安,是谁在屋子里发出的喧吵声呢?

方济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于是便很快的跑到小屋子门口,这时伯尔那得和其他两位兄弟也急忙迎上来,大声诉苦说:“一个赶驴的驴夫把我们赶了出来,他却安住在里面,怎样也不肯离开。

方济走进小屋中,看见一个暴躁的驴夫正蹲在那儿喝酒;他那只老而瘦的驴子直在那儿哆嗦。方济尚未来得及开口。他却抢先咆哮说:“哈哈,又是一个荡人。回到你本来的地方去吧!我要同我的驴子占据这间小屋!”

十六个人就这样被一个无赖从他们的家中赶出来;朱尼波本想痛揍他一顿,——他们过的终究是基督徒的生活。“兄弟们。来吧!”方济说。“天主没有召叫我们来做马夫,我们一齐回到圣母天神之后圣堂吧!”他们离开了留恋不舍的特尔特河;在那里他们曾有过艰苦而愉快的生活。

“去。祈祷吧!”方济吩咐说。“我去问苦修会是否有地方收容我们。”

苏贝秀山的苦修会院院长听了方济的请求,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并对他说波逑安拉等于是他的一样。

“那不是我们所要求的,”方济回答说。“我们不愿获有任何财产,只希望您能租借给我们,我们将以劳力作为补偿”

“但我没有什么给你们做啊!”院长说。

方济始终不肯改变他的初衷,两人僵持了许久,院长才说:“好吧,你既然是那么肯定,就每年从这条河里给我打一筐鱼吧!

“这条件我接受了。”方济答。

“不过,还有。”院长附带着说。“视实际的需要,那块地方可供你们作为发展修会的中心基地。”

“这我也非常同意。”方济一边说,一边又跟他亲热地握着手,好像两个生意人在市场上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一样。

在回来的路上,方济非常亲切地向伯尔那得说:“我们要用泥土和木头盖些小屋子,每一个兄弟一间,作为他自己祈祷和休憩的地方。搭盖在圣堂的浓荫下一定会很好看。说实在的,天主真是对我们太好了;不过,在院子的四周还要围起篱笆来,这就不会有世俗人来打搅我们。在篱笆院内只说关于天主和我们灵魂有益的话,那该是多么美丽的乐园啊!

兄弟们听了这一大喜讯,一个个高兴得跳起来。杰尔兄弟大声向众人说:“我们马上便着手工作吧!”于是大家一齐动起手来。

他们去砍伐树木,把泥士铸成砖块。每人都可在篱笆内任意选择一块地方作为建屋用地。有人希望靠近圣堂;有人选择树下;有人面向东方;有人则愿意盖在榛树的矮丛后面。他们同心合力的边做边唱。夜间,他们用天上的银色月光当作明灯,彻夜不息地忙着。像盖他们这种小小的泥土屋子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尤其有了那位万能而不精的博士肯伸出他的援手。

次晨,曙光照在他们的小屋顶上。“明天就要将篱笆完成了!”方济说。“现在我要让那些善良的隐士们预先收下我们的鱼!”

除了帽兄弟以外,其他的人都到河边捕鱼去了。“我简直受不了,帽兄弟借故说:“鱼一身都是滑溜溜的。”

他总有借口,不过作父亲的决不会因为一个孩子在乖张时而减少对他的爱心;相反的会更关切他。这就是方济此时对帽兄弟的感觉,他虽对他忧虑,有时也会叹息说:“只希望那无辜的羔羊不会迷失……”

他时常宽恕帽兄弟的过错,这次也没有例外。他特命帽兄弟在家测量围篱笆所需的支柱距离。帽兄弟很用心地在测量,每隔一步打一个桩子,在打每桩子之前先用足跟踏出一个小坑。

同一时间,其他的兄弟正在一条满是小圆石的急流中捞鱼。他们有的用袋子,有的用小筐子聚精会神地在捞。时间不久就捕到许多各式各样的鱼:有鲈鱼、沙丁鱼和梭鱼等,整个的袋子,筐子盛满了亮闪闪,活跃的鱼。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由两个年轻力壮的兄弟抬着满筐满袋的鱼送去修院,其余的兄弟便分头去求乞。两个送鱼的回来时。带回一大罐生油。这罐生油就是代表收到鱼的凭单。

茅屋已建造完竣,明天篱垣也可以围好了;租金也已经付清,并且还取回一件很好的凭单——一罐生油。他们现在心中所有的感觉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他们有了家。

“我们来欢庆吧!他们齐声喊着;方济祝福了每一个茅屋。然后他们大事庆祝。把乞来的食物用生油炸了,又香又脆。大家吃起来赞不绝口,吃完后还舔去手指上的油。

所谓庆祝会必须有余兴节目;杰尔兄弟唱赞美天主颂,帽兄弟唱忏悔圣咏,撒巴梯诺唱了一首光荣圣母颂,其他的兄弟也都轮流唱了一首圣歌。

方济唱的是一曲赞美神贫之后的圣歌,并为了表示恭敬。他特地站起来唱。

 

一年后,在那块圣洁的地上已建起了四十多间茅屋。仲夏的太阳高悬晴空,日长炎炎酷热无比;山在远处被强烈日光轻轻罩上一层薄薄的金白色。热浪在道路和屋脊上闪耀着逼人的光亮;但在波逑安拉那古色参天的橡树中,和层层覆盖的密叶下,浓荫密布,凉爽异常。

这时。万籁俱寂,好似福音中的一副美好画面:方济在圣堂祈祷,杰克兄弟跪在他的背后。方济有时向前曲身,他也随之曲身;方济叹息,他也叹息;方济咳嗽,他也跟着咳嗽。这就是杰克如何效法方济的简易法则。

说起杰克来,倒还有一段小小的趣闻呢:不久前的一天,方济到山上去朝拜一座圣堂,然而进去一看,里面杂乱无章缺乏管理,当时他跑到外面用树枝捆成一把扫帚,想把堂里打扫清洁。当他正在工作的时候,一个畸形的乡下人走进来跪下念玫瑰经,那人就是杰克,在他还没认出是方济前,就已起了一种敬畏之心,并想去做他的助理人。及至看出他就是曾经讲过道的方济,便又连忙跑出去照样造了一把扫帚进来相帮他。扫完圣堂以后,他问方济是否他也有资格加入他们;方济当时就答允了他的请求。因此杰克立时将牛车赶回家,换上主日所穿的整洁衣服,向兄弟姊妹们道了别,回来就跟随方济了。

从此以后,方济怎样做他就模仿着怎样做,尤其是言语上。最初兄弟们总拿他当作谈笑资料。但杰克却像一只纯朴的白鸽,我行我素;他说:“方济是一位圣人,只要摹仿他,魔鬼便拿我没办法。”

要遇上方济出远门的时候,杰克便坐在屋中一隅,像只胆怯的小猫动也不动;甚至连句话都不敢说,只是呆呆地在那儿祈祷。

关于其他的兄弟们呢?撒巴梯诺和路斐诺在林中徘徊,一齐诵念着经文,路兄弟出身于西菲贵族,他是一个极热诚的人,但让他出外讲道时,他却吓得混身毛发悚然,胆战心惊。

莫兄弟和西尔维斯得,还有其他几个在忙着赶造四间茅屋。去年才加入他们的马色欧兄弟在向新来的年轻兄弟们讲述圣神的道理;他有着国王的风度,讲得又那么透彻和易于了解,有的兄弟们听了不由自主跪在地下,像是神志陷于喜乐的恍惚中。高个子斐利和巴尔巴禄在砍伐木材,伯尔那得、威利在刻制木杯。

良兄弟——也就是方济称为“天主羔羊”的兄弟,因为他十分圣善、谦逊和诚实——正在他的小屋中写信。他也是方济的秘书和神工神师。人们称他为“天使”,他不时举目仰视,那一对晶蓝的眼球好似在凝视一种超然的美景。

帽兄弟拿了一支粗长的针在修补会衣,每缝一针先将针在帽下的长发中磨擦下。俾使针容易穿过粗厚的布料。为叫他像大家一样的将头顶上的长发剃掉,方济曾费了不知几多唇舌仍属无效。

一个兄弟在树丛后祈祷,其余的也在自己的屋中作着同样的神课。整个的篱笆院里充满了和平、静穆、以及闪耀的阳光和友爱的真情。鸟儿在枝头高唱着飞上飞下,野兔放胆在他们的茅屋间,在兄弟们光着的脚前,自由自在,穿梭似地跑来跑去。

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兄弟病了,而病得相当严重。那便是年青的若望;他脸色苍白,痛苦地躺在用草堆垒的床上。在屋外也可听到他呻吟的声音。他身边坐着的朱尼波——高大的个子,蓬乱的胡须,凹陷的眼睛和一双肥大粗壮的手——在守着若望;两眼微闭,为病者祈祷。不时也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病孩子说:“你要喝点什么吗?他这样亲切地问。”

“不。”若望喘息着回答。“但我真想要一只煮好的猪脚——它会使我痊愈的。

“一只煮熟的猪脚?”

“是的。”

朱尼波皱了皱眉,他开始沉思,他的额头上显出了几条皱纹。他忽然安慰他说:“等着我来想办法弄一只给你!”

就像说话一样的简单,似乎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一只。

他跑到伯尔那得和威利处。“请给我一把利刀,”他说。

他拿了一把锋利的刀——不错,他用拇指试过,确是锋利。他似一缕青烟跑出去,看见方济在圣堂里伸张双臂正在祈祷;杰克也在一式一样摹仿着他。朱尼波本想请示他的许可,但正在他虔诚祈祷时去打扰他不是有罪吗?况且又仅为一只小小的猪脚。他继续迈开大步,手里握着把亮晶晶的利刀,头也不回的向前跑去他跑出了丛林,烈日照射在他没戴头巾的秃顶上,他似乎心中早有了目标,经过了岩石和草从不停向前奔跑。

当他瞥见猪影和听到放猪童子吹笛声时,他大笑起来。

朱尼波走到一只最肥而正在酣睡的猪前,这时,放猪童子正吹出一支新曲,朱尼波便迅捷地把自己硕壮的身体压在肥猪身上,很技巧地抓着一只后腿,随后,利刀割断了猪腿,猪尖声叫起来。鲜血从刀口涌出,朱尼波已得到他所希望的猪脚了。

他高兴的边跑边笑。但那放猪童子却追在后面不肯放松,而且一边追一边还提高嗓音谩骂不休。波逑安拉的平静顿时被这喧骂声扰乱了,兄弟们出来拉着那个放猪童子,不然他会将朱尼波痛打一顿。他虽被兄弟们拉住但仍在怒吼、狂骂:“你这个贼种,无耻的狱犯!”

方济从祈祷中惊跳起来,杰克也跟着跳起。“大家都放开手。”方济命令他们;随即查问他为什么事这样吵闹。

那放猪的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因此朱尼波便带着满是鲜血的两只衣袖比手划脚地说:“若望那病着的天主羔羊想要煮熟的猪脚治愈他的病。那么猪脚当然不会长在树枝上,一定要从猪身上割下来。而我们又没有钱到亚西西去买一只猪回来,我只好从他的猪身上割取了。请大家想一想,一只猪脚怎能跟一位兄弟的健康相比。假如猪知道我们要它的脚作何用途的话,我相信它会心甘情愿将其他三只也一齐奉献出来。”

“为什么你不先来找我研究一下呢?”方济问他。

“因为你正在虔心祈祷。”

放猪童子听了他们的对话,怒气逐渐消了。

“这样吧,”他说:“现在我明白是什么会事了,我也没有什么可说了。我想我老早就该对你们兄弟们表示一点心意!但有时我常会忘记。今天正好借这个机会,为了主的光荣叫我来向你们表示一点敬意吧!我要把那只猪整个送给你们。”

朱尼波兄弟高兴得跳起来。他同放猪人一齐跑去杀猪;回来时肩扛着那又大又肥的死猪一边走一边唱。

“应当留一半给病人吃。”方济说。

兄弟们在分切猪肉时,朱尼波捡了些细树枝用微火在煮那只猪脚,并加了一些白菜叶端给若望,其余的猪肉和以胡萝卜炖熟大家一齐吃。

方济笑着说:“假如我所有的兄弟们都像朱尼波——样,我们不是天天都有猪肉吃吗?”

他直瞪着帽兄弟的两只圆眼。

 

方济和马色欧兄弟出外传教,希望找到一处能容三四个人的小屋,当作隐度真正福音生活的住所。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整整三天。马兄弟走在前面,方济跟在后面,路走一路祈祷。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那里人们和车辆来来往往疾奔不停;因为此时正值采葡萄季节。三条路一条是通往雪那,一条是到阿雷佐,还有一条是通往佛罗棱斯。

马兄弟回方济:“父。我们走哪条路呢?”

“哪一条?走我们主指示给我们的那条。”

“但我们怎么会知道那条是他指示给我们的呢?”

“这样吧:因听命的圣德我命令你到叉路中央,尽力像孩子做游戏一般急速旋转直到我叫你停下来为止。”

马兄弟用惊奇的目光望着方济,但并没有迟疑。他开始旋转起来。一个英俊而具有国王风度的青年,却像一个傻瓜般站在路口旋转,并抬起一只胳膊向前平伸。为能指出何者是他们的去路。

过路的人们大声笑詈,妇女们窃窃私语。方济闭着两眼祈求天主指示他俩应走的道路,忽然他高声叫他停止。

“你现在面向那边?”

“向雪那。”马兄弟喘息着回答说,他已感到头昏。

“那么我们便去雪那。这是天主的圣意。”

路斐诺从苏贝秀山上的一个山洞里出来。他在那里整整祈祷了一个星期,脸上像似充满了圣神的光辉。当方济注意到他面部的神光时,便对他说:“兄弟,明天我将要在圣尼各老堂十点钟的弥撒中讲道理。但我看你如今有着天主圣爱的默感,所以想请你代我去讲道理!”

“哦,父啊,请不要这样作吧!您晓得我是不会讲道的!,汗由他的脸上流下。

“只要信赖天主就行了。”方济说。

路斐诺吓得颤抖不安,整夜未曾入睡。第三天他流着泪去哀求方济免去他这次的宣讲,但是方济对他这种缺乏信心的行为十分不悦,于是说:“我命令你去。甚至为了惩罚你对主的信心不够,我要以听命的德行命令你脱去会衣而身上只穿一条裤子去讲!”

路斐诺急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其他的兄弟们也认为这种惩罚过于苛求了一点,但谁都没有说什么。路斐诺脱掉会衣去了,身上只穿了一条裤子。他真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耻辱和委屈,但他毫无反抗地去了。

亚西西的人见他这副样子大家就像着魔似的追来看。顽童们和他并肩而行,一边又在取笑他;成年人也在嘲弄、讥笑他,路斐诺走进圣堂时弥撒已经开始了。主祭神父见他这个样子惊讶的几乎跌倒。

“这是方济要我这样做的,”他走向宣讲台时,口中谦虚地解释着。

听众从讲道台的扶栏上看到他胸前丛生的茸茸长毛心中不知在作何感想?——关于他的讲题呢?他本打算讲述伪善人的道理。但话题运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张口结舌,欲言又止,结果一句话也没讲出来。最后他汗流浃背,无地自容。听众亦为他蒙羞不敢正目相视。

在路斐诺还未离开波速安拉时,方济便已发现他自己这过错,“唉!使一个圣善而生来内向的人受这种奇耻辱。该是多么大的错误呢!”他喃喃自责说:“你这劣种、废物,你自己已经受到足够的讥讽了还要使兄弟受辱。你不感觉羞愧吗?去。你自己也照样尝试一下这种受人凌辱的滋味吧!”

他站起来急忙脱去自己身上的会衣跑向亚西西去。

“哈哈!又是一个疯子!”亚西西的众人大叫。“他们整个都在发疯了!不久他们就要连裤子也不穿的东奔西撞起来了,将来一个个都把他们抓进衙门里去。

方济很高兴受到了这种凌辱。他走进圣堂;后面还跟了一大群人,他直跑到讲道台上命令路兄弟走下去。人们这时益发的惊奇——但不久,方济便解释了他上来的原因。他在所有的人前谦逊卑微,以基督的神贫和赤体作为讲题,讲述了一篇极动听的道理,人们从没有听过像他讲的那么深奥而透彻,委婉而感动。弥撒完了之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前来抚摸他们的赤臂。

 

日后方济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因此朱尼波为他捉了一只山乌。并用橄榄油把它煎熟;方济尽情享受这脆香、鲜美的山乌肉,津津有味的吃罢以后还用舌头舐着指上的油脂——但十只手指还没有舐完,刚吮到第八只,他突然对自己叫道:“停住!”

他开始感觉内疚而对自己说:“你这贪饕鬼!爱好美味的东西!你—一方济——总是向别人讲述应当过一个穷苦克己的生活,以前有一个兄弟因为好吃懒做你曾将他逐出会外。又有一个想要进会的人因为他要把他的家产留给家人而不愿施与穷人。你曾拒绝人家入会。但如今你却在偷吃甘美的山乌肉!‘驴兄,,你等着我叫你好好补偿它吧!”

他请杰克同他一齐到亚西西去,并嘱他带一根粗绳。等他们走到城门口时,方济把绳子的一端作了一个活套套在自己脖子上,随即教导杰克到时该当说些甚么和做些甚么。

“好,”杰克慨然答允,也没问甚么原因。因为他总是服从方济的,并且他衷心的高兴服从他。在他的心目中,方济是一位活圣人。

他们通过城里的大街。杰克拉着套了方济脖子的瓶绳;方济温顺地随着他的牵引而走。杰克尽量提高嗓音说:“大家出来看哪!这就是劝你们守斋克苦的人,他背地里,却因了小小的一点胃痛,自己去偷吃美味的鸟肉!他是一个贪饕而好吃美肴的人——一个假善人!”

他们就这样边拉边喊走出了城,后面跟随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方济的道理像春天茁生的幼苗布满各地。从前他总是跟在人们后面请求人们听天国的福音,如今就是在农忙时,农夫们也会扔掉犁耙而来听他的道理。他不论到任何圣堂里宣讲,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他的表情,他的言语在人们心中点燃了信与爱的火焰。凡听过他讲道的人都开始渴慕俭朴与和善。他们忏悔,彼此宽恕,不和睦的也都自动握手言和。

欲想参加他们兄弟会的人愈来愈多,因此方济整天在山野和丛林中忙着为他们寻找福音生活的隐修处所。从前讥笑和侮辱过他的人,现在都变成了他的拥护者。就拿玛烈塔的父亲来说吧:过去在方济初次求乞时曾经把腐烂的生菜给他吃,现在却甘心为他服务;他变得又热心又真诚。在他雕刻圣物时,他常将方济讲述之圣爱和痛苦的真精神,灌输在所刻的圣物里去。因受了方济的感召,那些忧苦冷淡和吝啬的人,在行为上都变得慷慨和基督化。

在那些渴望着听他道理的众人中,有一个名叫嘉辣。西菲的美丽而可爱的少女;她便是方济初次求乞时曾经给过他葡萄干和面包的女孩子。他注意到她是在怎样用心静听他的道理,两眼连眨都没眨一下。有时在她白嫩而红润的面庞上会显出她那庄重而热情的雅静。他用他诚挚的言语引导她步入向善之路,像似一道照明的灯光。

“她是一个天使,”他在想,“人间的一个天使。”他转向马色欧说:“在亚西西生活着一位天使。让我们来为她祈祷,不要使这个美丽的灵魂为尘世所迷惑。”

一天,方济和良兄弟从普鲁吉亚讲道回来,路上白雪盈尺,天空中白皑皑的雪花飘落不停,他们两人挣扎着前进。他们用破布袋捆在脚上,头巾也拉低下来,裹得紧紧的,两手收缩在袖口儿里。强风吹透他们的会衣,但他们仍挺起胸脯继续未完的路程;祈祷着、战栗着。

忽然方济呐喊起来:“天主的羔羊啊!即使小兄弟会所有的兄弟们立了圣善和纯德的榜样;能治愈残疾者以及能使瞎子复明。甚至驱逐恶魔。令死人复活……切记!那些完善的喜乐尚不止此!”

良兄弟没有作答,仍是继续走他的路。

过了一会儿,方济又说:“即使我们知识丰富,知道所有的一切,并能未卜先知,看出每个人心中隐藏的秘密;当心吧!那也不是真正全满的喜乐。”

良兄弟仍是缄默着向前走,由于尊敬方济,他不愿在他的默想中打扰他。

又走了一小段路程,方济又放开喉咙喊叫:“即使一个小兄弟会的修士能说天神的语言,分辨天上星辰的类别,知道植物的性质,以及明白鸟类、鱼类、人类和一总世上所有物的本能和力量,记住吧,那也不算是完美的喜乐。”

良兄弟更是和强风在力争着;吹起的雪块打在他的脸上;他这时更加侧耳细听,因为他知道不久就会有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过了没有多久方济又叫了起来:“天主的羔羊啊!即使全会的兄弟们能够讲述得使所有的异教人都进入基督的圣教,切记,真正的喜乐也不能算是尽善尽美。”

默想着这一点,他们又在风雪中走了约有半里路。但最后良兄弟终于抑制不住他那圣善的好奇心了。于是他问方济究竟甚么才是真正全善全美的喜乐呢?

方济欢喜欲狂地大声叫喊,像琴键上发出的优美的乐声:“等一下我们到了波逑安拉,混身被冰雪凝结,冻得发僵;牙齿被饥寒所迫格格作响。但当我们敲门时,那忠耿的守门兄弟会问:‘你们是谁?’,——我们当然要回答说:‘是你们当中的两个兄弟。’他又说:‘你们在撒谎。你们是两个到处招摇撞骗,抢劫穷人的流浪汉,快给我滚开!’于是他把我们关在冂外,在寒冷的冰雪中直挨到半夜;我们忆想着他一定认识我们,于是又大声叫门;但他开开门不由分说拿起棍棒将我们痛打一顿,我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忍受着痛苦,为了爱耶稣基督——啊!小羔羊兄弟,切记吧!这才是至善至美的喜乐;因为这是天主圣神所赐与的,是基督用以赏赐给征服自我和忍受痛苦的朋友的;他们甘心忍受着不公的待遇是为了基督的爱。我们不能以任何赐与来自豪,因为那是天主的功劳。我们不要称颂不属于我们的功劳!但是我们尽可称颂十字架的苦难,因为我们可以任凭自由的意志将它据为己有。除了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以外,我甚么也不愿去赞美。”

良兄弟深受方济坦诚热忱的感动。抱着方济激动得流起泪来。

 


六 知 音


上弦月的柔光斜洒在方济的屋顶上和草舍前的山林间,在这富有诗情画意的月夜里,杰克兄弟正要上前召唤他,但忽然在他心中激起一种感想:他认为这景象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如同白冷城的异星一样。他见方济跪在那里,他也跪下,然后轻声说:“父,我来告诉您现在已六点了,您不是嘱咐我在这时来叫您的吗?”

方济没有回答,他将两臂高举复又交又在胸前,好像从空气中抱了什么在怀里,杰克兄弟也照样做了一遍。方济这才站起来招呼他,他也摹仿着方济的姿态答复了他。

经过狭窄的大门,方济走进了苍翠的林从,停在一道潺潺的流溪边;林间是那么恬静,月光由叶隙间透泻下来。溪流奏出美妙的淙淙声韵,春又荡漾在大气中了。方济瞩目远眺,不见一个人影。他最近由于克苦守斋,身体变得益发瘦弱。他的面部表现出他分担了基督守斋的痛苦,不过,在痛苦中两道喜乐的光辉却从他的双眸中夺眶而出。

他用手捧了些泉水说:“清鲜的水姊!妳是洁而无疵的受造者,天主把妳造生的多么美好啊!为了人们的需要,妳替他们解除干渴,为他们作神圣的洗礼。全能的主啊!请赐给嘉辣小姐的灵魂同样的纯洁无玷吧!这是为了她个人的幸福,也是为了普世众人的幸福。”

在他的内心又憧憬到嘉辣小姐的身影,仿佛在圣堂、求乞、歌唱或讲道时所见到的她一模一样。更不可使他忘怀的是,那次他在圣路菲诺堂讲严斋道理时,她显得是那样朴素、美丽、大方。那时他的道理几乎完全针对她而讲。他曾用他整个的心灵默唤她能将自身奉献给天主,并从她明亮的黑眸中辨视出她已领会了天主的圣爱,愿意由俗世中超脱出来。

她真是一个天使,不知有多少次他想与她攀谈。但为了顾忌到双方的名声,他不得不将这愿望埋藏在心底。今天中午,他看罢一位病人在回家途中,她的姑母曾告诉他嘉辣小姐有事需要与他面谈。这幽静的清泉边便是他们约定的会面地点。

泉水由他的指缝间流下。“水姊!树兄!”他兴奋得狂叫着,“请与我一齐欢庆吧!天使就要来了。”等他任最后的一滴水流落在地上时,近旁的枝叶发出瑟瑟声,他立时用会衣将手擦干。她来了,姑母站在较远的地方目送着她,她穿了一件绿色的丝裙。外面罩了一件斗篷。方济迎前一步谦恭地说:“天主的平安与妳同在!”

她站在那里,婷婷玉立,宛若梦幻中的仙女,一个完美雅静的青春偶像;修长的身驱,白嫩的脸颊,一对晶蓝而柔顺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下两片弧形而端正的樱唇,配上一头金丝般的秀发,显得那么美丽和端庄。在他们彼此相望的利那,两颗纯洁的心相互吸引,使他们忘记了一切,世界像晨雾般在消逝。他们两人都是天主的纯真肖像,是天主将他们导引在一起的。

“姊妹!”他的声音低沉而亲切,示意她走近一些。

她呢?受宠若惊;她心目中所敬仰的人如今竟率直称她为姊妹,确是是件可喜的事。她立时伸出一双纤嫩的细手握着他那湿而粗的手娇声说;“方济兄弟!”

两人握着手默立在泉边,静望着远处的深林,无话可说,满腔的言语都被喜乐冲淡了。

过了很久,她蕴藏在内心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为了爱慕耶稣,我想要分尝一份你的穷苦生活。”

“赞美天主!”他显得十分平静并没有因她的话雨激动,因为他早已预料到她必会这样做的,“为了第一位爱慕神贫的姊妹赞美天主吧!”

“方济兄弟。降福我吧!”她跪在他身前恳求说,秀发直披散到两肩。遮盖着两颊,两臂交叉在胸前静候着他的祝福。这时他也突然面向她跪了下来,用一只颤抖的手慢慢在她额上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将她轻轻扶起说:“姊妹请你明天再来吧!”

“是的,方济兄弟,我定会守约的。”她毫无犹疑地回答了他。嗣后便随姑母顺着原路归去。

他站在那里凝望着她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呆望中觉醒;当他发觉树丛里只剩下他单独一个人时,便用双手蒙起脸哭泣起来。

 

嘉辣和方济的秘密会晤,除了兄弟们和常陪伴她的姑母外,尚没有其他人发觉。他们每次会谈的话题都是一样,只是措词略有不同。所谈的主题不外是耶稣,天国和神贫。两人彼此恭聆对方的倾述。

他把他的生活情形讲给她听,她也告诉他有生以来的幻想和期盼:她幻想着一种美妙恬静的生活,期盼着终有一天会有一个奇迹到来,将她这平凡无味的生活变更下,使它充满热情炙烈的爱火和光明。如今这奇迹终于到临了,那完全是他的善表、神贫和道理的感召所致,于是他们决定在圣枝主日晚上举行收容她为修女的圣仪。但是嘉辣的父亲却成了他们唯一所顾忌的人,因为万一被他发觉自己的爱女要入会修道时,他会毫无忌惮地将小兄弟会所有的修士谋杀殆尽。

方济整日忧心不安,但他绝不会因此而灰心放弃嘉辣;事实上。那一个做父亲的不疼爱儿女呢?又有几个做父亲的肯让儿女去入会修道呢?那么他能就此罢休吗?他的力量虽薄弱,难以应付他们,但是他可用祈祷作为必胜的武器。

一天晚上他召集所有兄弟齐聚一室,将目前的困难分析给他们听:“兄弟们,用你们的武器——祈祷——帮助我吧!下主日就是耶稣受难的日子了,我们要将会中的第一位修女奉献给他,作为他心中的慰藉,以减轻一点他的痛苦。如今我们应当预先向他谢恩。随即大家一齐跪下诵经。

月光从云隙间透射到他们身上,只有帽兄弟直直的立在那里,口中喃喃说:“不行,这里怎能要女人。”

 

整个的世界在消逝,一切的景象在嘉辣的眼睛里似乎都不存在了,她跪在幽暗的卧室中,那窈窕的娇躯仍裹在白他中,益显柔美。她跪在那里并没有祈祷,因为她如今除了渴慕和静候之外,再也不会有心思去作其它了。夜是静的,窗外的月光下只听得唧唧虫鸣。她悄悄用足尖走到窗前,仰望天上密布的群星呼唤说:“天主啊!”她内心顿时感到急切渴盼获得他的喜乐;她欢欣若狂,睁圆了两只晶莹的大眼眺望着星辰的那一方。

经过一个漫长的时间,半轮新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了山腰,挂在山头。她借着月光寻视远处的那片丛林,欲想看到兄弟们的踪影,但除了点点萤光外,一无所见。

有人在轻敲她卧房的门,这时她那颗纯洁的心也随门声而砰然跳动起来。门启时,她感觉一阵微风吹进她的丝衫,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紧握着姑母的手走了出去。

走下石阶,到了庭院,姑母替她披上那件长斗篷,领她踏过草坪,来到一个经年未曾启用的小门前。“希望门没有上锁才好!”嘉辣好似在诵经似地喃喃说:“不然我还得爬墙过去。”

忽然间,她感觉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和不安。好像她的家人,和亚西西所有的人都追在她的背后耻笑并阻止她。

“不要急!”姑母安慰她说:“昨天还是开着的。我想不会有人来上锁的。”她用脚踢开门旁的积石,然后用力猛一拉便把它拉开了。

远处山林间的萤光顿时又呈现在她们眼前。她们沿着碎石路徐徐前行,萤光渐渐由远而近,及至来到那条流溪边时,嘉辣才与姑母分手,独自消逝在若隐若现的萤光中。

“兄弟们!”嘉辣高兴地喊着。

虽然是月色朦胧的夜晚,虽然在萤光凌乱的人丛里,她仍不禁辨认岀那位身材矮小的方济。她直走到他身前,向他致敬。

“感谢天主!全赖他的庇护使妳平安到来。”他的声音中蕴含着喜悦和安慰。

在肃静而隆重的行列中,兄弟们口唱圣歌护送她到波逑安拉,嘉辣的姑母也跟在后面。他们跪在祭台前,虔诚地凝视着烛光摇曳中的圣母像;方济用两臂恭捧着会衣站在嘉辣面前,其中几位手持火把的兄弟分别站立在她两旁,像似几尊铜像;其余诸兄弟都等在外面,因为小堂的容量有限。

在神圣的片刻静默中,方济说:“姊妹,收下吧,这就是天赐的神贫会衣。”

嘉辣恭谨而感激涕零的双手接过会衣说:“谢谢你,方济兄弟!”

姑母帮她取下饰物并换下丝衫,然后再替她穿上那件她视为奇珍异宝的会衣。那是由一件东缀西补的粗布绛色长他,和一条束腰的白绳合组而成的。

“姊妹,还有妳的鞋子。”方济提醒她说。

她脱去脚上的一双红缎鞋和白长丝袜,穿上那双木屐,一双白净细腻的脚跣赤出来。

“还有……”方济嗫嚅说;但刚一开口,兄弟们便把剪刀递给了他。

滑嘉辣此刻的心情兴奋异常,眼中充满了喜乐的热泪,因为她就要用她身上无用之物换取天主的光荣了。她低垂着头,秀发披散到肩旁,像是一件金丝衫,静等着方济为她除去,因以换取贫穷的真福。

他一只手紧握着秀发,另一只捏动着剪刀,很快地剪了几下;秀发便像天鹅绒般从他紧握的手中落下,落在她的丝衫、饰物和红缎鞋旁,宛如一堆金色的灰沙。

于是,方济祝福她说:“姊妹,从现在起妳便是真正的神贫新娘了。”

她痴望着他,感激的热泪像破堤的海水夺眶而出,扑簌簌沿着秀丽的面颊滚滚流下;兄弟开始吟唱圣咏:“以色列子民手中拿着棕枝向前去迎接他……他们洪亮的歌声响彻整个的丛林山野。

姊妹,来吧!嘉辣在方济的爱护和众兄弟的歌声伴送中,进入了丛林。为了避免她父亲的干扰,他们特将她送到较远的圣保禄修院里。

一路上不停地唱着赞美、感谢的圣诗,月光替他们照引着光明的去路。


七 带刺玫瑰


摩尔人被逐的消息传遍了各处,他们离开欧洲,渡过了海洋,重回到荒漠的丛林中过那原始的生活——那些供奉邪神亵渎我主圣墓的卑贱的异教徒。

“事情固然如此,”方济说:“但我们的主降生受死是为了我们整个的人类呀!黑皮肤的!当然也没有例外——唉!有谁能去把这话传给他们听呢?谁会给他们带去一些光明呢?”

他常常不断在思念着可怜的摩尔人,他在祈祷中恳求说:“主啊!若是我能胜任的话……请准许我去他们那里吧。”

不错,他甘心让他们把他打死或钉在一扇门板上,或是将他的身体锯成两段——噢!但愿他们会这样做!因为没有任何事物比一个人能为使人们归化而流血更快乐了。最后他决定了,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他向罗马出发,准备请求教宗恩准他到异教地区去传教。

他得到了教宗的批准。因为圣座获知小兄弟会发展的事迹和创立的贫穷女修会,非常高兴。

嘉辣单独过了没有多久,她的胞妹便也从家里跑出来,请方济为她削发入会。不久又有几位其他的青年少女加入了她们;方济并从本笃会的神父那里得到了准许,他的修女们可以在靠近圣达弥盎堂的一间破屋中,隐度她们的神贫生活。

西菲的家里,起初非常不满,本想用强硬手段将亚娜丝(嘉辣的妹妹)夺回,但后来却完全听其自然了;嘉辣的父亲更是出乎意外的转变,并且还这样说过:“只有生于贵族家庭中的子女才有这种伟大的精神和力量。”

这时方济正在罗马各处圣堂里宣讲天主的道理,一群群的人们都紧跟着他,希望请他到他们的家中。都认为若能请他光临对他们是一极大的幸福和无上的光荣。但是他却一家都没有去,他住在圣十字架会的修院中,在邀请他的人群中有一个名叫雅各伯的年青女人。

“去看一看她吧!”修院的院长向方济说,“她的生活像是一个圣人。”因此方济只去拜会了她。

为甚么单单去拜访她一个人而不到其他人的家去呢?——这是天主的圣意。

她是一个秀丽严肃的女人,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左右,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她没有把他迎接到家中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却请他到她自己所睡的房。那里简直像是修土的隐舍:纯白石的墙壁,一张白色的桌子,两把木椅和放在一张木板上的干草袋作为床铺。墙壁上除了挂有一只苦像外,没有任何璧画和装饰品等,更显得那么洁白和肃穆。

她给他端了一些点心和白水。

他握紧了两手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

“现在您再来尝一尝我为孩子们亲手所烤的蛋糕饼。”她又给他拿来一盘蛋糕。

那糕饼是用蜂蜜、面粉和杏仁粉做的。“嗯,真香!好极了!”方济称赞着说。“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它的美味。”

他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嚼。吃罢一个又一个,直到肚皮无法容纳为止。曾经乞食残羹剩饭的方济,曾经只为偷吃块山乌肉而被绳子套着颈项游行亚西西的方济,现在竟而一反常态大吃其糕饼,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他住在罗马的一段时期,经常到雅各伯夫人家去,为她讲述天主的道理。同时她也经常以美味的蛋糕款待他,并且以至上的虔诚热爱着他。“雅各伯夫人,”他说。“你的至大的诚意和热爱神贫的德行,使我们非常欢迎妳成为我们会中的一份子。从此就称妳为雅各伯兄弟吧!”

 

方济同伯尔那得两人得到了教宗恩准,起程前往非洲。但走了没有几天,海上起了风浪把船桅打断,船帆吹破,最后把船也整个的吹到斯拉窝尼亚海岸上了;因此,他们只有终止去摩尔的行程。至于明春前如何继续前进的同题已是殊难预料的事了。“定是因为我们不值得给他们打或给他们钉死或吃掉。”方济叹息着对伯尔那得说。

他们乘另一条船折返意大利,在安科纳港登岸,他们一路上冒着风雨和讲着道理步行回家。但他们是有收获的:在路上有很多人陆续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至少有三十个人离开了他们的家,拜别他们的父母和亲友。来追随方济的圣爱和神贫。在他们这一群人中各不相同,有头脑迟钝,手脚粗笨的工人和农夫,有聪慧的律师,也有朴实的旅邸老板和身经百战的兵士。但所有的人唯一相同之处就是都变成了一个新人,都有着真诚的善行和笃实的信德以及坚贞奉事天主的心。

一天,方济被延请到一座女修院中讲道。正巧大名鼎鼎的抒情诗人狄维尼也在那里。他是来探望他进会作修女的妹妹的。狄维尼曾在罗马加过冕而被誉为诗圣。在他流浪的生涯中曾参加过各种宴会,有时在皇室,有时在城堡。但尽管他名气大扬,智慧过人,却总感不到快乐。他是一个不安现状的人,虽然才只有四十岁,但常有厌世的感觉,一天到晚精神颓丧,心情焦虑,似乎有一种预感,认为自己不久便会死于放纵的生活中,或是自杀。

在他刚开始听方济的道理时心里暗想:“毫无意义!”但当他继续听下去时,他的两眼盯着方济,精神逐渐集中,心情也开朗了。狄维尼终于得救了,他两手在胸前紧握着说:“这就是我一生中一直在寻求的典型生活——而我从不自知。”

那天他整日都处于沉思中,到了晚上,他内心忽然有一个新的决定;于是他跨上马朝着兄弟们的去向追去。

兄弟们正在辽阔的平原上边走边唱。狄维尼跑到方济面前。双膝跪下恳求说∶“平安,请赐给我平安!”

“起来跟我们走吧,‘平安兄弟!’”方济说;同时举手祝福了他。

当方济听到别的兄弟告诉他那位便是身负盛名的抒情诗人狄维尼时,他惊讶不止,因为他过去一向都是崇拜着他的,并且还梦想过步他的后尘呢!再没有想到这位伟大的抒情诗王如今却来追随他了。

方济吻了他肌黄的脸,他们一齐唱了一支感恩歌。然后狄维尼把他的马送给一个贫苦的农夫,他的曼陀林也置在一座乡村中小堂里的圣母像脚下,穿上一件补缀的会衣跟随兄弟们进了山。

 

他们回来时几乎成了一支正规的凯旋军。全村的人都跑到村外来迎接他们,大声欢呼着说:“圣人回来了!圣人回来了!”各圣堂响起了欢迎他们的钟声。

方济感觉惭愧,他阻止他们说:“请停止你们的欢呼吧!千万不要称我为圣人!别忘了我也是和你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且照旧可以和你们一样生儿育女。我所做的事。罪人照样能做到,守斋、祈祷、痛哭、克制肉身——这种德行罪人也一样会实行,只有保持对天主的忠实,才是一件罪人所不能做的大事……”

亚西西所有的人,有的手拿小旗,有的吹着乐器,都跑出来欢迎他;兄弟们口中也唱着圣咏,若是他们晓得他每日是怎样在和“驴兄”作战,他们便不会那样大事欢迎他了。

在所有恭维和赞美声中方济却感到迷惘和孤寂。他的心在仰慕天主。他难受,没有一个人能使他振作起来。他试图用歌声遣去他的苦闷但事实却无济于事,只是更加深他的苦恼。唯一能稍微给他一些温暖和慰藉的,只有嘉辣一人。于是第二天他便跑去看她。

圣达弥盎堂的女修院被雪困住了。他攀越了两道由大雪砌成的垣墙;里面又黑又冷,像是地窖一般。屋中墙壁上的潮气凝结得像是透明的晶体。

嘉辣听说方济来了,便马上迎上去将他引到空无一物的食堂中。哦!看他老了多少啊!他的两颊是那么憔悴,嘴角简直白得没有血色。她立时生起一点火来为他暖脚。

他的眼一直在盯着她。这几个月来她先后判若两人,她身内发出一股奇妙无比的神力;她似乎整个生活在平安中,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中闪耀着纯真的喜乐和热情。

以及他感觉他们两人此时有着深远的距离:她具有灵魂上真正的节操,而他却每日不断为挣得些许节操而奋斗。在她纯洁无疵的光照下,他感到自己的黑暗。

但她反而在敬佩他。她深深沉醉在他的言语中,虽只是几句短短描述他旅程的话。他的规劝使他自己听起来也觉得淡而无味,像他这样的人那里配规劝她呢?简直是荒谬。他非常不安的站起来对她说:“过几天我再来看妳吧……”

他走出了修院,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同时觉得自己飘忽无依。他踏着厚厚的积雪漫无目的的走着,被“不堪”搅得垂头丧气。“我起初就不该着手这项工作。”他责备自己说。“我一无所长,反而拖累着别人;没有我,嘉辣和良兄弟以及其他的人难道就不能有现在的成就吗?我太看重自己了。说不定当初作个俗人倒比这样更有些作为。就拿前面的那个农夫来说吧!他至少也表现了一点供献——他有孩子啊!”一

一个农夫正从那里经过,肩上背了一个孩子,手中还牵着一个。他走到方济面前向他打了个招呼,方济两眼直瞪瞪地呆望着他。——他有孩子。

说也奇怪:一个思想或欲念会突然而生随后便逐渐展开攻势。想着成家和变为有所贡献之人的思想,终日盘旋在他的脑中,久久不去。没有人敢来和他言谈。于是在他心中有一种沮丧的声音说:“除了你人人都可以快活;因为你对自己太严苛了。”

当晚他没有睡眠;次晨他独自走了出去,他必须单独清净一下,他的头几至涨裂。他爬上山的最高峰以期逃避现实。他高声大哭了一场,盖满厚雪的群山播送出他的回声,但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那天黄昏,他爬到特拉西美诺湖上的一座山巅,在遍山满谷的白雪中,那里却像是一个黑斑。在远处的天边,暗红色的太阳正沉向天的那一边,夜笼罩了亚西西。他继续蹒跚前行来到一座小屋前。那里的兄弟看到他来都非常高兴,因为他们整个的冬季一直是被大雪所困。但如今他来并不能给他们些许鼓励;他只是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

他们劝他饮些温热的鲜奶。四个兄弟当中的一个问他说:“父,您病了吗?”

“是的,在这里。”他用手指着他的心。我需要新鲜的空气,说着他像失魂落魄的继续向前荡去。

一个兄弟从后面远远的跟着他,恐怕发生甚么意外。风、逐渐用力猛吹,将月夜下的雪片吹起一道长长的雪尘云。

方济心中的风暴更凶猛,没有甚么东西能使它静止下来。他跪在一个山岩的洞穴里,把头叩在地上,想借祈祷来消除他的不安。但脑海中却不断想着娶一个妻子和养育几个天真的孩童,于是紧接而来的便是肉欲的诱惑。

“不,绝不,那怎么行呢?”他毅然的反抗着说。“滚开吧。撒旦!”他大声呼喊。“我非要把邪魔赶走不可!”

于是,他脱掉会衣,用绳索鞭打他那瘦弱的肉体,就像搐打疯狼似的鞭笞自己。他的喊声深入了冷静的山野。

他感觉遍体疼痛难当。随伸手去摸肋旁;那里被鲜血浸湿了,但那可恨的欲念仍是滞留在脑海中。

他跑到外面明朗的月光下,用手和臂膀撮起一堆堆的雪。把它们积成一个雪人;积成以后,又接连积了六个较小的。他的身上整个被汗水浸湿了,如同濒死的人在那里喘息不停。

他望着那七具雪人,一个个立在奇异的月光下和无限冷清的山野中;自言自语地说:“这便是我的家;最大的一个是我的妻子,其余的是儿子和女儿,佣工和仆女;我必须努力工作养活他们;她们冷,我要为她们去觅衣裹体;她们饿了,我得去找食物来给她们充饥。但我那里作的到呢!我连自己都顾不到。……既然觉得无力养活她们,那么对我现在的处境就该高兴,因为除了天主我不要侍候任何人。”

他放声大笑,那笑声只有心中真正得到了平安的人才会发出来的。

不多时,从山岩的罅隙里发出了一阵悦耳、甜美的歌声,像是大提琴弦上奏出的名贵乐曲:“我主,我的天主,我爱祢在所有的万物之上;我爱祢胜过世上一总的事物。”

 

圣灰礼仪的那天夜晚,有一只小船朝向特拉西美诺湖中的小岛划去。方济坐在船尾,拿了两小条面包放在膝上,望着静静的水面;船夫这时很羡慕他的安详,若不是因了家累,他也愿意进入他们的小兄弟会。除了划浆溅落的水声外,一切都是静止的;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星辰由水面上反射出无数的点点闪光。如同从水底直接透射出来的一样清皙。

船身缓缓划近岛岸的苇丛时。船夫向他说:“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方济上了岸:“好。就照我俩约定的来办: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不到圣瞻礼五早上你不要来接我。天主降福你!”

船影消逝在夜的黑暗中。方济独自深入一个从未有人迹的孤岛,坐在一块石头上静待天明,仰望着天上的群星,渴慕着天主和天乡。

苏贝秀山逐渐由漆黑变成了蔷薇色,白昼的光辉由这座山峰跃到那座山峰,直到方济能看清楚四周的环境。他便开始探看这座无人的荒岛,想找一个适于祈祷的地方。这时,各处仍是一片冬季的景象,鸟儿从他头上掠过,野兔畏惧而逃去。从远处的山间有一道鱼肚色的白光直射向天空,湖中也闪耀出了鳞甲似的微光。方济突然在一处弯曲的荆丛下站住了。“就是这里!”他欢呼着。“一个如同茨冠的屋子。主啊!感谢祢!我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地方吗?”

他拨开几根乱枝,爬进去跪在地上大声呼喊:“天主,请赐给我神力!好叫我在这里同祢的唯一圣子一齐谨守这四十天的严斋。”接着他便一直连头都没有抬,只是在那里高声祈祷并唱着圣歌,赞美天主。

日子过得很快。每天晚上他都绕着那小岛散步,然后才回到以荆棘编的小屋去睡。

一天早上他醒来时,一只兔子端立在他身旁望着他,而两唇一直在颤动,但没有跑开。他用手去抚摸它,它便任由他爱抚着。他走路时它也随在他身旁一跳一跃跟随他。在他祈祷时,它便乖乖地端立在他身边;在他每晚上绕着小岛散步时,它更是他的好伴侣,在他自己饥肠辘辘饥痛难熬时,他仍去为它寻觅食物;它也毫不畏惧的从他手中啮食。他的体重逐日很明显地在减轻,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

但是他始终不肯去触摸那两条面包。只是不时去喝两口水,为的是润灭胸中和喉头的燥火。

饥饿和克己使他的灵魂发出神乐的火花。心中有了迎接天主的地方。他用天主的爱充满自己的心。有时他内心充溢着天福而使他呆立在那里流泪、讴歌,平伸着臂企盼天主。恬静、湖水和远山好似是美丽的幻梦。就如同天堂一般。在那里过了多久?他不去理会。身体变得胞弱。灵性的喜乐愈纯真,他轻蔑眼前的两条小面包。

一天早上,他从那满是荆刺的小屋中爬出时,他见到那只小船悠悠划来。“哈!是圣瞻礼五了!”他兴奋得跳起来。如同基督一样他已严守了四十天斋期。忽然他内心蒙上了一层懊丧的阴影:现在他又需重回到世俗中;在那里人的灵魂会变得迟钝和沮丧。他是多么渴望能够永远住在这美丽的小岛上啊!

蓦地里他惊觉到春的到来:万物都现出绿油油的色彩。到处生满了野草、雏菊和紫萝兰。他那刺藤的小屋上开满了朵朵的白花,鸟儿紧飞绕在他头上歌唱。过去他曾全然沉醉于内心的生命和天主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四周环境的变迁。

船就要靠岸了,他看了看那两条干面包,他已严守了四十天而没吃过东西,如同基督一样。忽然他羞惭得满脸通红;“不,主啊!”他叫了起来。“我不要拿我这贱体和祢相比!”

他曲身捡起一块石头,把放了四十天的干面包敲下一小块。浸在水中稍稍泡软了一些,便放进嘴中咀嚼起来,这完全出于敬仰基督的谦虚之心。船划进苇丛,方济和野兔像一对老友似的握手殷殷道别。“再见吧,颤唇兄弟!”他说着,便拿了另一条面包迈上了船。船夫一见方济,便跪在他的身前不肯起来了。据说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道神光。

 

圣神降临节那天,所有远近兄弟们都齐集在波速安拉来开会,聆听方济的指示。如今兄弟们众多,有的住在很远的地方;若叫方济一一到他们的茅舍或修院去探访,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因此他们选定了圣神降临这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开个会,以使他们心中充满新的鼓励。精神上获得更多的友谊和助力。

他们用树枝临时搭盖些栖所,村人为他们收集了一些食物,他们却拿来和鸟儿一齐分享。

开会时。每位兄弟都有自由发言的机会,因此每人都谦恭和睦地讲了一段坦诚而不拘形式的话。然后大家各自自己的地方。每人心中都充满了新而有力的勇气。

待他们走后,方济同安哲禄又到外方去宣讲福音。一天。他们走到一个名叫孟特费路的小城;城中男男女女正在兴高采烈地欢庆一个被封为武土的贵族。所有本区的贵人士都穿着最高贵的华衣欣然前来,在看台上观看着骑士在马上比武。

今天我们在这里将大有所获!”方济说。“来吧!”

一场比武方才结束,接着就要换另一场了。号手正要吹喇叭时,突然有一个身材矮小、光着脚的修士不请自到,跳进比武场中。大家都十分诧异。但众人尚未及时有所反应或阻止,方济已站在中央唱起抒情小调了;接着他又讲述忏悔的大赏报,也就是耶稣基督的道理。他面黄肌瘦、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向贵族和富绅们高谈阔论。他的表情严肃,声音宏亮。有时被胸中沸腾的热火激动得高昂万丈。

众人静静听着,有时威严得像霹雳,有时柔和得像乐曲。会场上静谧得连旗帜在空中的飘扬声都听得十分清皙。有人听了暗自哭泣;有的听了低头叹息;多数的人感觉心弦跳动得厉害。也有些人随着他的音调忽而长吁,忽而短叹。在方济讲完离去的时候他们异口同声向他呐喊欢呼。

在他离开城堡没有很远,一个名叫欧兰德的伯爵赶上来,想和方济谈一读关于救灵的道理。

他们约定在果园相见。方济对他所讲的道理是那么渊博和深奥,以致使他感动得几乎哭了出来。伯爵为了表示敬意,把他自己的一座山赠给方济以便让他安心祈祷,那山名叫阿维纳,在卡森梯尼省,是一座相当高的大山,山峰直矗立在云端。

方济接受了他的礼物,但在他归去的途中他感觉好似那座山已经压在他的肩上了。整座高山是为了祈祷用;自从他在那小岛上守了四十天严斋后,他渴慕孤独生活的愿望与日俱增。现在他想攀上一座极高的山头去与天主相谈。但这种愿望不是太自私吗?是不是整个的人类都在期待着他呢?他想要追随耶稣基督所走的路程。——那么基督不是居于人间吗?

他脑海混乱已极,简直无所适从。他转求助于圣经,先翻开的一页上面说:“在孤寂中事奉天主。”但另一页却说:“去教训天下万民认识天主。”他在祈祷中恳求天主的帮助;但是天主没有回答他。

在波述安拉,方济只是呆坐着,弓着身,茫然地望着其他心平气和的兄弟们,直到嘉辣的影子忽然映入他的幻想中;她是整个纯洁的偶像。

起初他本想自己单独去看她,但不久便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怕她再拿他当作主子似的事奉和敬佩;他是无法忍受那种厚礼的,因为像他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根本值不得她那样恭维。于是他叫承担得起的马色欧兄弟去一趟,并向他解释目前的疑难说:“去到嘉辣姊妹那里,问问她我应当做什么;也顺便去看看西尔维斯得,他住在苏贝秀山的山洞中——我要按照他们的话实行!”

那夜,他一直跪到天明,坚拒渴望孤寂的意念;他想要天主借着他们两个纯洁无玷的口明白告诉他。次日清晨,马色欧由浓雾中赶回时,他恭谨的迎向前去说:“请先不要开口,等一下到丛林中再说;先让我为你濯足,然后给你吃些东西,因为你口中带回了天主的圣言——如同天神。”

他为马兄弟洗了脚,给他吃了一些面包和牛奶后,两人便进入了丛林;那里清静异常,在春晨露湿的草地上,方济跪在马兄弟面前,两手交叉,谦虚忠诚地恭听着,就像圣玛利亚在天神给她报讯时的表情一样。

“宣讲,”马色欧说。

“宣讲,”方济重复他的话他整个的身体充满天主的精神,欢欣和颤抖。

他解脱了满腹的狐疑之后,便欢欢喜喜和马兄弟和安兄弟出外传教。他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使得其他两人无法跟上。他渴慕讲道的心情促使他跑在他二人前面,更使他禁不住唱起歌来。他更觉悟到生命的可贵。祥云、花草、人兽、天地、太阳和星辰——这大自然中一总有生与无生的万物,都是由天主一手创造的。每件事物都充溢着他神圣的真精神。他无所不在。所有受造之物都在他内而生活、而行动。

“兄弟们。兄弟们!”他张开两臂望着可见气不可见的万物说,“我们都是受造的兄弟姊妹。我们齐来事奉我们同一的大父吧!”

他们在走进山谷中一条通往白渥那的路上时,发现在几株孤树的附近有一种奇异的景象:那里有成千成百的鸟儿,有的栖息,有的跳跃,有的在空中飞翔;好像天女散花一般遮满树端。整个环境被它们婉转的歌声和吱喳的鸣叫震荡着。方济走近时,它们鸣得声音更大。成群结队在枝头、草地,和空中翱翔。

两个兄弟停住了脚步,紧握着手,站在那里看得发呆,后来他们看到鸟儿忽然绕着方济的头飞旋起来,两人这才彼此说:“它们在赞佩他!因此他们也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不动。

方济看到这许多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美丽小鸟绕着他展喉高唱。他惊喜交加,混身战栗在想:“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对天主的爱!”

他的心潮汹涌,忽然觉得想要倾诉,想要向所有的鸟儿倾诉;他举手向它们示意,说也奇怪,千百只鸟儿突然停止叫声,围着他静栖而立;较小的栖于较大的身下,满树都是鸟,弄得连一根枝叶都看不见。每一根树枝上都缀饰着美丽的羽毛。有些鸟儿竟栖在他的肩上和他的臂膀上。

“听!”马兄弟向安兄弟低语说:“他在向他们说话。”

他们仔细的听着,眼睛里却都充满着泪水。

“亲爱的小兄弟们,”方济说,“请赞美并感谢我们共同的大父吧!因为我们都是由他一手而造的。我们活在他的圣爱中,并靠他的爱而继续生存。只需看他是在怎样照拂着你们也就够了。他用诺厄的大船保存了你们;他赏赐给你们飞翔的福乐,你们可自由自在任意飞东飞西;整个的天堂都是属于你们的。他赐给你们厚厚的羽衣来抵御雨雪风霜;你们的子孙也都要得到这一恩赐,而且你们也用不着去缝织,只是凭白得来;再看你们的羽毛又是那么的美丽,犹如花朵彩虹般的可爱。天主还经常供给你们食物:在树上和田野间,溪流和泉水中,以及道路上你们随时随地都可找到。他赏赐你们栖身处所:那树穴高大的白杨,岩石的罅隙以及房屋的顶棚里。他赋给你们每只鸟一个美妙的歌喉和一种独特的语言,你们可以引吭高歌和相互谈情说爱;由于这一切的一切,你们可知道天主是如何的爱你们了吧?那么希望你们千万不要辜恩负义、切要保持着纯朴和贫穷,正好给人们和小兄弟会的修士们作个良好的借镜。每天要尽你们的力量热心赞美并感谢我们共同大父,你们的歌声便是祈祷。唱吧!唱吧!”

所有的鸟儿都各自以它们自己的歌声欢唱起来。它们并点头表示对他的道理大加赏识。方济见了它们如此欢喜,便也举起双手随它们一齐用快乐和感恩的心情,高声欢唱起来。

两个跪在远处的兄弟望着这神奇的景象发呆。后来又看到方济对着鸟儿画十字来降福它们。于是它们骤然成群结队冲向天空、像喷泉中突然涌起的泉水。继而从天空向四方分散开来,排成一个大型的十字。

“主啊!感谢祢!”方济欢叫着跑向两位兄弟身边。

“来来来!我们继续去宣讲吧!无知的鸟儿都肯听了,何况有灵有知的人呢?”

他们开始热诚讲道。方济此时异常兴奋,他甚至连草木花卉都要招呼。他向狗儿也说“早安”,见到猪猡也叫声“嘿,小猪儿!”

他们站在一家穷人门口宣讲;连一个手提一篮鸡蛋正要到市场去的农家妇人,也不肯轻易放过。他对一个正在泥泞中玩耍的孩子歌唱;他在挤满听众的圣堂中,和农夫众多的田园间宣讲。

无论是对一个人或对成百个人宣讲,他总是用同样的热诚和信心。有时他的道理像一束紫罗兰般芳香;但在讲述地狱时,他的话恐怖且感人,像是一个神圣的铁匠激发着人们心中的火花。

人们都被他的谦逊和诚恳所吸引。他的道理成了美妙的诗篇流传在每个乡间,人人都想去看他的面容和听他的道理。人们像是参加着游行的行列成群结队的追随着,各自拿着蜡烛和旗帜。他们甚至把病者和瘸者一齐抬出来。圣堂的尖塔顶中响起了钟声。人们亲吻他的会衣,有的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偷剪下一块,视为圣物般地珍藏起来。不拘是一只碗,或任何经过他抚摸的东西,人们都一一视作圣物他们认为这些圣物可借以得救并可驱逐邪恶。

方济小兄弟会的声誉一天一天扩大起来,慕名而来的人也与日俱增;其中甚至有结过婚的夫妇也情愿分离而加入他的会,跟随他和嘉辣。他常需要用一样的话来劝阻他们说:“请不要。请不要!再稍多等一些时候,依赖我们主的帮助我来重新安置你们,以便不致使你们分散。

如此众多的人都想要进会,这确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

他所路过的地方,病者痊愈的奇迹像春天的花朵到处出现。但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因了自己的名望而被困扰,以及使他遭受痛苦,因为他已认清了那光荣不只是他自己的。

“我只不过是天主手中的一具小提琴,天主才是真正的操琴者。他借着我而奏出他那神奇的音律;人们来是为了听他的乐曲。”

但是,马兄弟对他的这种成就始终惊疑不解。他曾向方济说:“你并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你也不是才能过众的学者,你也不是……”

“正是如此,”方济喜悦地回答他。“这样才正好使你看出天主在我身上的工程,为了要表明是他的工程,他拣选了一个极丑极不堪的大罪人,而在他身上来把它完成。因此,除了我本人以外,那里还有更适当的人选呢?没有天主,我简直是一无所有,等于一个无用的废人。我们快来感谢他。爱慕他吧!因为他选用了我这个最可怜的大罪人……”

过后他又附带着说:“爱——爱就是万有!人人都会在游行时手举一根蜡烛或在募捐时掷下一枚铜钱,这都算不了什么。唯一有意义的事,便是我们时时都要兴高采烈由天主手中接受他的赐与——爱。”

他们花费整个的夏天在城镇和乡村间讲道理;到葡萄成熟时节,方济说:“小兄弟们。如今我们该回去了!因为这月我还要到摩尔地方去。

于是他们便动身回家,一路上仍是宣讲,歌唱。一天傍晚,正当他们走到一处两壁岩石峭立的隘路时,忽然有一个人从石隙间跳出;他已窥视多时。现在正好趁着这晦暗的月光,在这孤静的窄路上站在他们面前。他是一个很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身体硕健。满腮青须;手中捧了一套衣服他向方济徐徐跪下,用熟练的语句要求加入他们的会,因为他从书本中得不到平安,他要实地去为耶稣过贫苦的生活。“请起来,”方济说:“你是谁?”

“依利亚,波伦亚的公证人。”

他们两人彼此端详了好久。依利亚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那冷酷无情的目光直射入方济的心底。笑时,很难辨出那笑声是出于讽刺或喜悦;他是一个很富魅力同时又易打击别人的人。他们彼此瞩目相视,很久都不曾移动过一下视线。

“跟我们来吧!”方济屈服了,他低声说;那语调好像被一种压力逼迫出来的,接着他便被一个不平安的凶兆所扰,他后悔答允了他,但方济是说一不二的人,答应就答应了。于是他很快地又说:“跟我们来吧,依利亚兄弟,跟我们来吧!”

在他们继续行程时,依利亚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其他的两位兄弟也不再感到平安。他们的精神忽然委靡不振,停止了歌唱,面面相觑,好似在说:“今天他接受入会的这人怎能称作兄弟呢?”

依利亚用巧妙的语句对他们说,他以前就认识方济,那时他还只是亚西西的一个做草垫的;到成年后,念了很多书,才荣获今天这个公证人的身分,这一切不外乎他自己的毅力和高远的卓见以及聪慧的才智所使然。

他们就在一处马棚里宿夜。三个兄弟都躺在干草堆上,依利亚却坐在一只箱子上,头靠着墙。这样才不致把他的衣服弄脏。他们醒来时,他早已把会衣穿上了;那整洁苛求的样子像似穿了锦绣丝缎一般。

别人根本不在乎脚踏在什么地方,或石间、或灰沙中、或污泥里,只要他们的灵魂永保洁净无玷,他们才不管什么褴褛衣衫和泥泞的脏脚。

依利亚说:“依我看来,穿一身污秽衣衫的人不会保持灵魂洁白的。

他最怕衣服上沾上小小的污点,也尽量保持那双肥大的手清洁。起初他对方济十分尊敬,晚上他时常替方济濯足。并拣较软的千草给方济睡。当方济睡熟时,他会很忠心地看顾他,唇边还露出那奇异的微笑。

他也去宣讲,但总离不开诵读文法式的成规:第一……第二……等等。

过了不多几天,方济看出他是一个有着双重人格的人:在一方面来讲,依利亚是有着领袖欲的人,而另一方面他却能成为十分热诚的人物。方济曾对他说:“假若除去你的骄傲,你便是一个很完善的兄弟。”

“这正是我要入会的理由,”依利亚回答他,他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很明显的他在抑压着他的怒火。

方济一直在想,他或将成为一位圣人——或将死于会外。但说来也很奇怪,他觉得依利亚从内心就尊敬他。什么道理呢?这是不可理解的事。他曾对安哲禄说:“小兄弟,不要存有恶念,我们必须接受任何人。实在说他们既然要求,当然就表现了他们的善意;那么我们便应当由那善意来做开端。有很多人在我们起初收容他们时,简直像似魔鬼的使徒,但日后却都转变成福音的真实追随者;我不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吗?”

安哲禄只是叹息。

他们走进波速安拉时,依利亚装作一副主人的样子,后面跟着三个满身泥泞的奴仆。兄弟们很高兴看到他们的精神大父;但一见依利亚混入其间,大家心中都感到不安起来。他那副神情简直像一位教授。

朱尼波兄弟——那只大块头的人熊——立刻就开始闪避他;杰克兄弟怒目注视他,好似在等候与依利亚一比高低。唯独帽兄弟却发现他完全合于自己的胃口,很像一位高贵的绅士。

第二个主日,方济差遣依利亚到佛罗棱斯去为小兄弟会的几位兄弟与学者、律师和神学家辩道,那正合乎他的所学:第一……第二……

后来方济宣布说:“兄弟们,如今叫我们大家一同祈祷,并准备我灵性的行囊吧!因为后日我便要起程到非洲去,在那里给摩尔人一个洁白的灵魂。

他似乎被圣神迷醉了。这一次他一定可以达到目的。他一直在歌唱不休……

六个月后方济仍在波逑安拉,坐在自己小茅屋门前的日光下。他病了。因此到摩尔的计划又成了泡影。那是因为他抵达西班牙时,突然患上肝脏炎和胃溃疡而卧床不起,消磨了整个冬季,直到次年春天才被人送回来。但他始终不会忘记他计划中的事业;在阿维纳山祈祷了数天后,如今抱病回到了亚西西。

靠近他茅屋的一株玫瑰送来阵阵清香,鸟儿在枝头歌唱,野兔在他身边的草地上跳跃,几只白色的乳鸽,在圣堂的屋顶上行走自如;那是他从一个孩童手中要来的,差一点就被那孩子卖掉的一对老鸽子的子女。如今已是一个大家庭了。嘉辣也得到了几只,而且几乎每一位其它隐居地来的兄弟都带回了一两对。

天气十分晴和,方济坐在那儿像孩子似的享受着春日柔和的阳光。他注视着各种景象也羡慕各种景象,心中却不忘感激天主。不时有两只蟋蟀跳到他的手上,忽而急欲跳去,直到方济对它们说:“蟋蟀兄弟,请赞美主。”

这时,蟋蟀方磨翅鸣叫,使人见了不免要惊疑那小小的昆虫竟会发出如此的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它一直叫个不停。直等到方济伴它而唱。过了一会儿他说:“蟋蟀兄弟,好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病弱的微贱之躯,不能过于疲劳。”于是蟋蟀会自动跳去——片刻后再回来重复先前的节目。

波述安拉的夜晚是安静的:兄弟们在工作着,祈祷着,在矮树丛里传来两个兄弟的歌声,方济自言自语说:“这么多的兄弟们生活在一起,除了恭敬天主外别无其它愿望一一愿他们保持着这一高超的意念,像似纯真、快乐的天真孩童!”

然后他又想到会中的几个有学识的兄弟,在筹划怎样扰乱会规。他们在开始逐渐阴谋颠覆神贫规章,为能将它加以修正而他们好有书读,有图书馆并且可以研究神学和其它科学;他们要对兄弟们诵经、工作和宣讲的自由加以约束。

“不行,一定不行!”当他们初次向他建议时,方济断然拒绝,从他内心的深处就不赞成。他深觉这都是依利亚兄弟在幕后操纵的。唉!在一个心境不平和时,邪恶立时便趁隙攻入。

他卧病于西班牙时,彼得兄弟曾在靠近圣堂的空地上盖了一栋房屋,一栋装饰华丽的砖造洋房,简直是一所大厦,那是为小兄弟会的兄弟盖的;简直有失体统。方济一见便怒火中烧:“立刻把它拆除!”他大声怒斥说。他虽是抱病的身子,却仍能像猫似的敏捷爬上了屋顶,将瓦片一块块掷下。后来终因他们答应他那所房屋只为一些朝圣的人而用,他才肯歇手下来将它保留。

方济只消一声口哨,兄弟们便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请围着我坐下来吧!彼此尽量靠紧,”他说。“如今我觉得身体逐渐复原了,有足够的力量使我向你们讲述阿维纳山的事迹。”

“噢!终没有使我们空等。”兄弟们异口同声欢叫说。他们很早就渴望听他讲述这一事实。

等大家在草坪上紧围着他坐成一个圆圈时,他开始说:“天主仍然认为我没有去摩尔的资格,因此他才召我到阿维纳山。在那高高的山巅,有一棵美丽的榉木树,我们曾在树下盖过一个小小的茅舍;在那儿我才能独自安静祈祷,但当我祈祷时;忽然从树林里出来了一个强盗!他身上佩带着许多利器,手中还拿着一根木棒。”

“我是本山的寨主,”他说,“我便是这座山的占有人和它的统治者。若是在我数到三时你仍是滞留不去,那就别怪我要用这根棍子将你打成肉饼了,快滚开吧!”

“在他已经举起棍子向我打来时,忽然天主圣神的力量充沛于我口中,使我说出的话句句美丽动听:我对他说天主是如何的美善,他降生被钉在十字架上也是为了救赎他;正在我的话还不曾说完时,他已跪在我的面前恳求我答允他也成为一名兄弟。因着主的喜乐我祝福了他,并给他起名叫“羔羊兄弟”我看他自幼生长在山上,因而便叫他看守阿维纳山。如今他正在帮助欧兰德伯爵的工人起盖一座石建的圣堂。

“这样,兄弟们,你们便可看到我们的主是多么美好啊!他将一个凶蛮的强盗转变成一个温良的羔羊。如若你们有福气到圣山去祈祷时,见到了‘羔羊兄弟’,一定要善待他!对他要有像尊敬圣人一般的热忱。因为他的确堪承你们的敬仰”

“如今我们大家为此一齐来感谢天主吧!特别要为‘羔羊兄弟’祈祷,因为他虽是极有德行的人,也需要祈祷的神力。”

良兄弟领诵经文,大家特为“羔羊兄弟”念了六遍天主经。

 

高个子斐利被指派为嘉辣和她的姊妹们的神师。在他每次由她们修院回来时,总报告说她们殷切盼望方济能多去探视她们,以给他们带去光明和慰藉。

他自己很不甘愿,然而终于被大家说服了。在他眼中的嘉辣是纯洁而圣善的,只要有她在,他的灵魂顿会闪亮而发光。他本愿每天都去看她们;但只怕她和她的姊妹们拿他当作圣人看待一一他根本当不起承受那种特权;那简直羞愧得使他无地自容,像他这样身负罪愆和不值轻重的废人,怎配得上她们那种厚意呢?这一次他决定要告诉她们绝不可再那样对待他了。

可是她们却仍像以前一样款待他:亲他的会衣,向他痛哭流涕。嘉辣端了一盆水来为他濯足,这是表示她对他的服从。由她圆圆的大眼中闪出尊敬的光芒;他简直不能,也不忍去正视她们,因此只好紧闭起双眼。她们所有的善愿和献给他的花朵、美肴以及给他的纷扰与钦敬——几至使他无法自安。不,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于是他先跑进圣堂里,跪在一座苦像前祈祷;在那儿他忽然计从心来,立时站起来向一位姊妹要了一碗灰,出来时手中握了一把,回到姊妹们当中;她们一个个如同塑像般呆立着准备聆听他的演说,然而,替代演说,他却抓了一把灰轻撒在自己的头上、脸上、胡须上和肩膀上;然后将剩余的全部撒在脚上。接着伸出两手高声歌唱:“怜恤我这样的罪人吧!”一面叫一面便溜出了会院。

方济久而不到圣达弥盎堂那边去,嘉辣也不敢再轻易去邀请他。但她曾要求他能给她一个在波逑安拉与他同餐的机会,方济拒绝了。她前后坚决要求了六次,而六次都被他断然拒绝。良和其他的兄弟们都认为这是一件憾事——他们曾规劝他说:“她是因了你才抛弃了温暖的家庭而选择这穷苦的生活的,如今却把她单独禁锢起来;唉!只需见她一面,为她该是多大的慰藉呢!…他终于被他们你一言他一语地说服了。

一天早上,几位兄弟前去迎接她;方济就在一丛小柏树下等候着。如今她却为了他的允诺而高兴;他也能像款待圣人一般迎接她一次,向她躬身施礼,亲吻她的会衣,握着她那双纤嫩的手——不,如今却因工作而变得粗黑了——他领她走过了茅舍。所有的兄弟们都恭敬向她施礼——唯有帽兄弟在她走近他时,一转身便溜走了。

在小堂中念了一些经文后,他们便一齐来到客室聚餐。在那里,这次的盛宴就在光秃秃的地上举行;盛宴中备有奶酪面包和牛奶。嘉辣和伴她而来的姊妹与兄弟们同时坐下,唯一缺少帽兄弟;他一向是拒绝和女人同席的,他的位子一直是空在那里。念过了饭前经,刚刚将汤盛入了木制的碗中,方济忽像受了嘉辣纯洁灵魂的感召,开始讲述起天主来;他的语句是那么美丽、奥妙、以致使大家都燃起了爱主的火焰。世间的和意识中的一切都已丧失了,他们的灵魂发光,闪耀出奇异的火花,超性的光芒射得满壁辉煌,使整个的圣堂和丛林顿时变得富有生气,像是一簇鲜红的花朵。

帽兄弟终于脱离了小兄弟会。这件新闻曾哄动了一个时期。这虽是在理想中必发的事,但在它确实发生时也会给大家带来惊异。他曾大事攻击方济和其他的兄弟们说:“我总算受够了——不准我按照各人的方式去教导癞病人,而他所偏爱的人可尽情做他们所愿做的——还叫我马不停蹄地侍候他们。从起头他就对我抱有成见,因为我不肯脱去我的帽子。不知道为甚么他不愿按照依利亚和其他人的意愿订立一项会规?那样每人都知道他们该做的是什么和不该做的是甚么,他偏偏不肯,我看他根本就是不欤。现在我们的会规是甚么?——是他。他的怪癖便是会规。我早已厌倦了。我要自创一个新的会,一个有会规的会。即使我的智慧不足胜任,但我却非要看它完成。凡是不像他那样疯痴的人都会来加入的。哼!恐怕他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已归顺了我,因为他羊群里的羔羊没有告诉他,他的会眼看就要瓦解了!想起来也真惭愧。我却白白跟他混了这么久,现在总算离开他了!

他将帽沿更向下扯直,将耳朵一齐遮盖了起来。兄弟们各自心中都感到万分的不安。他毕竟算是最初入会的兄弟们之一哩!

方济劝慰他们说:“小兄弟们,不要气馁!这只不过是一个试验。我们大家来为那失去的羔羊祈祷吧!并为那些将要随他而去的人。”他停住了,他感觉似乎在他们的光明的路途上阴霾密布。

次年冬天,他整个的时间都消磨在苏贝秀山的一个岩穴中,为罪人归化和已亡的炼灵祈祷。当他饿得几至昏厥时,方才蹒跚来到镇上乞讨。为了避免使人家认出他来,他把头巾尽量拉低遮盖着脸,又变换他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声调。因为若是人们一认出他来,他们便会倾囊济助;那便失去了乞讨的意义。那样一来不但他本身得不到功劳,就连施舍者也是善功尽弃。他所希望得到的施与,是真实乞讨的施与,一块出于怜恤之心而施与的面包、不是比加纳的盛宴更使耶稣高兴吗?方济心中在想:真正的贫穷,甚至在求乞时,常被家犬把你吠走,那对灵魂才确有益呢!

那年冬天;鸟儿也度着一个难关,他路上所讨回来的东西一半都给了它们。他先用脚将地上的雪踏平,然后把要来的面包搓成碎块给它们撒在雪地上。那些身长羽毛的小兄弟们似乎早已嗅到了它的面香,于是他们成群结队蜂拥而来。假若偶尔有些慈善的人土给他一点蜂蜜或甜酒,他便将它们放在挖空的树洞中给那些蜜蜂。不——他也不曾忘记他的兄弟们。好多次他竟花费几个小时在风雪中挣扎着,才能到达他所要拜访的兄弟处;他们为风雪所困不得外出,当他们见到他时心中是多么高兴呢!

他为他们愁苦的长冬带来了光明,他会与他们同住上两三天后,再攀山越岭继续看望其他的茅舍。

一天他来到卡塞洛山的修院。守门兄弟启开门后惊叫说:“你没遇到强盗吗?”

“我一个强盗也没看见。”

“这儿有三个匪盗来向我们求乞,而我将他们撵了出去。”

其他的四个兄弟都跑来迎接方济;但在他尚未召呼他们前他先哀叹道:“唉!那几个可怜的强盗啊!可怜的强盗啊!……”

“您说的可怜的强盗是甚么意思呢?他们在本地到处恣意横行!”

“唉!那些可怜的强盗啊!”他又重复说。然后他命令着:“快!拿一些面包和酒去给他们!难道这不是你们应有的基督徒的慈善吗?难道他们不是有着和我们的主为了救赎我们而降生成人时所有的血肉身躯吗?快去!快去!快赶上他们,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宽恕你们。我以听命圣愿命令你们即时前去。以后每次听见敲门务要请他们进来和你们同食同饮,并为他们讲述我们主的生平事迹,告诉他们他是如何为他们而受苦受死。快!快去接他们回来。”

这样守门兄弟拿了些面包和仅有的弥撒酒跑了出去,即使一个人的心,硬如铁石也不会拒绝那种慈爱的。

强盗们当然不便立时回来,因为他们尚有廉耻;他们将按部就班地回心转意。有几次他们先拣些干柴放在他们茅屋门口,日后逐渐开始停在门外和守门兄弟谈论些家常。最后才肯走进茅舍中——三个身如人熊般的高大家伙。他们的手粗得像是椰树皮,他们与兄弟们坐在一起吃着奶酪、面包和鸡蛋,但是他们的脸却始终紧贴着碟子不肯稍仰,因为他们仍是像孩子般的羞愧。

方济曾静候着他们的光临,他向他们讲述关于圣教会的故事,他的话柔美有力,使得三个强盗都放声哭泣起来。圣宠感触了他们的心灵,一个个先后跪下要求他允许他们进入他们的修会。

 

一夜,外面强烈的暴风雨在狂击,方济在天神之后圣堂虔诚祈祷。空气像烘炉般燠闷,几至使人窒息。树上没有一片叶子不在摇动,兄弟们在茅舍间被颠簸得不得安宁;更无法安眠。雷电在山那边黑漆漆的天空中交织闪烁。方济的脸上虽是汗水淋淋,但他仍埋头于虔诚的祈祷中。他在为人世间的罪恶祈求上主的宽赦。

暴风雨渐次接近,忽然一阵强烈的飓风横扫过去,使树木摇曳得嘎嗄作响,发出尖锐的笛声。天空似乎分裂开来,时开时闭,喷吐着烈火凶焰。但却不见有一滴雨;只是一阵阵的飞砂走砾;雷声震撼天地,忽明忽暗。在雷电交加中,方济目不转睛地带着恳切的眼光凝视着堂中的圣母像。“宽恕他们吧!宽恕他们吧!”他用嘶哑的声音祈求着。后来忽然在干万雷电交作中,他看到了前面的祭台上有一个奇异的幻影。耶稣和他的母亲驾着云彩,被无数半透明体的天神伴着显现出来。天主慈爱的声音灌入了他的耳中:“为帮助那些可怜的灵魂。你究竟希望我怎样做呢?”

方济听了高兴得流出泪来。

但天主突然向他提出了这一问题,他该要求些甚么呢?结果他终于勉励着低声说:“主,天主,请宽赦那些凡是妥办神工而来朝拜你这座圣堂的人吧!”他伸着两臂向圣母和耶稣做着恳求的样子。会耶稣随即带着请示的目光望着他的母亲。

她略略点了一下头。

过后方济又听到那声音告诉他此事已为天主允诺了,不过他仍需要先和教宗磋商。他跑出去在满天飞砂和不断闪烁的电光中大声狂喊:“兄弟们!兄弟们!”就在雨尚未成的暴风中他将刚才的景象告诉了他们。他兴奋得简直无法自抑。他抱起了朱尼波杰克和马色欧:“来吧!来吧!我们马上就去见教宗,他现在正在普鲁吉亚。真是幸运极了,我非得到这种大赦的特权才回来。”

他同马兄弟急急忙忙的向树林中跑去,这时暴风也渐渐离去,阳光逐渐向空间舒展开来,但空气仍是燠闷得像只烤炉。

 

群众蜂涌在教宗的圣殿前,因为教宗正濒临死亡。他因误食了一个毒苹果而中了毒,感染上一种汗热病。据说这种病很易蔓延,也许到了明天整个城里的人都会感染上。

“怎么办呢?”兄弟彼此惊异地对望着。

“不管教宗有病没病,”方济说,“我们定要去见他!”他们从群众中挤出了一条路。忽然路旁喧声大作说:“那是方济呀!圣善的乞者!”于是众人都本能地为他让路出来。

在圣殿中,枢机、主教和各会会长熙来攘往从这厅走向那厅,相互低声耳语。在教宗尚未死以前,他们便已开始密谋大选接他位的人了。几个蒙席守在教宗的卧室门外,一个正在由钥匙孔中向里窥伺。

“这里是不是教宗的病房呢?”方济向他们问道。

“孩子,不要进去啊!”那位正窥伺钥匙孔的会长说。

“这是一种易于传染的流行症,里面的医生叮嘱我们说谁也不能进去。”

“如若对一个医生的肉身没有危险,那么对我们灵魂的危险性更微小了。我们的主人——教宗,需要我们灵性的良剂比他们的药瓶更切要。”方济从容走了进去。

教宗躺在一铺高床上,床的两边各燃一枝粗大的蜡烛。在他满是汗珠而铁青的前额上,覆盖了一块湿毛巾,他在发着极度的高烧。在胸前他双手紧握着一只苦像,好似握着一柄剑。三个医生在旁边的台子上翻阅着医书和选择着药品,像似竭力觅求挽救的方法。方济在地上跪了片刻,便起身走到教宗的病榻边,亲切地吻他那因高烧而发热的手。

教宗睁开了眼睛,用怀疑的目光对这位矮小而满身灰尘的小兄弟注视了良久,因为日常在他身边所见到的都是衣衫楚楚,锦绣丝缎的人。他眨了眨眼睛,认出了方济。

教宗青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他想要说甚么似的。但终究没能说出来。

“我是来为您祈祷的!”方济说。

教宗又笑了笑。在他将双眼重又合拢时,两滴热泪挂在他的眼角边。这位教宗历尽了几许战争;在他面前人们曾因他的尊严而颤抖。如今独自躺在那儿,被那些应向他尽职的神职班所弃舍,他们惊恐不安,只有这衣着不整、满身干草和洞穴气的小兄弟不畏惧;唯有他胆敢坐在他的床前握着他的手。

方济握着教宗的手在祈祷,他的手因高烧而发枓。屋内如死一般静寂,半掩的窗帘和地毯将脚步声减轻了不少。不时卧室的门有关来开去的响声,门启处会有一位枢机伸进头来。用手掩着鼻孔探问教宗的病况。除此以外,鸦雀无闻。

时光就在这沉寂中消失了,方济在为教宗的罪过祈祷一一他究竟也是一个血肉的人类。忽然他惊慌失措,浑身战兢起来;因为他突然感觉到所握着的那只手像雪样的冰冷,教宗驾崩了,—脸上仍带着那和蔼可亲的笑容。

当晚,带有腐味的尸体被抬进圣堂中;当庄严的仪队在悲戚的歌声和火把伴送下,路过燠闷的街道时,人们都用手握捏着他们的鼻孔,但沉闷的空气因而益发使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宛如一个明显的天罚。

次晨黎明时分,忽然响起了一阵警钟声:在夜间教宗尸体上的寿他、珠宝、手握的金十字架指上的权戒、红皮的拖鞋和缃绣的祭袍通通被人盗光了,如今尸体几成全裸。

方济听到后立时跑进堂中,用他的会衣将教宗裸着的尸体盖上。

后来,大家怕那尸体在炎热的气候中病菌易于传染,于是他们草率地把它埋掉了,身上仍穿着小兄弟会的会衣。方济在他的坟墓上祈祷说:“天主请垂怜我们刚才进会的小兄弟吧!”

只是酷暑已足够使人疯狂不安,再加上教宗突然的死亡,传染病的威胁和亵渎的盗窃,其次更紧要的是为了遴选下届教宗。大家所怀的政治阴谋;宫内宫外都在钩心斗角——这一切都是惹起民众发动革命的危机;也是促使一个对教宗急速产生的唯一原因。

就在教宗埋葬后的第二天,他的坟墓尚未完全封闭时,新的教宗已选出来了:他的名字是侯诺良,是一位很纯朴、热心的人。当时没人料想到竟会选出他这样静默寡言的教宗来,他一向看重穷人,并处事公正。

“他有着小兄弟会的精神。”方济欢叹说;他决意毫不迟疑地将他的请求呈上。

第二天他便跪在新教宗的圣座前了。用了全副精神和热情向圣座描述了一遍在波逑安拉所见的景象。并告诉他耶稣对他说的话。

教宗的反应极为良好,但枢机们却介入其间大加反对。教宗是一位热心的人,在他纯朴的心灵上认为那的确是一件极卓越的事迹,但是他身为教宗,也就是说有时他却不得不把自己的私见放弃。

方济伸出双臂大声说:“圣父,我如今向您所请求的,不是我的本意,是出于我们的主,是他亲自打发我来谒见您的。”

于是教宗恳切回答道:“那么好!——因耶稣基督的圣名我答应你。”

这时枢机们却个个怒气冲冲,那太随便了;十字军的大赦定要因此而声名大减一一那么十字军便会日趋瓦解。试想,只要朝拜一座圣堂就能得到大赦,谁还肯去加入十字军呢?如此一来,每人都可轻而易举的获得罪赦。他们压迫教宗收回成命,然而,教宗却断然否决了,他们不过他也不是一个顽固不通的人;枢机们也都是博学的神学家。因此他采取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宣布说:“大赦每年只能赢得一次,日期定为每年的今天。”

方济感谢施礼后便想离去。

“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教宗笑着说:“你还没有拿到证件呢!”

“您的话已经够了,”方济高兴地喊。“我不需要其他的保证。圣母玛利亚便是正式公文;基督是公证人;无数的天神们便是活证人。”

随后他雀跃的离开了大殿。

“我要你们大家都进入天堂!”这是方济八月二日在天神之后圣堂,正当七位主教献祭时所发的呼声。

他是多么愿意将这大赦的消息从圣堂的屋顶传给所有的人听呢!但因了两派教长的分裂与冲突,迫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一意愿。不过看到千百万听众为求罪赦,从清晨直到夜晚络绎不绝地列队前来。也确实使人兴奋。无论贵族、贫富和圣职,人们都虔诚前来认罪。这种自谦的景象使方济的眼中一直充溢着喜乐的泪水。

在群众中还有一位枢机;名叫胡克林,是故去教宗的侄辈;他曾因聪慧而负盛名,他也是一位对教义和会规极严厉的苛求者。当胡枢机最后亲眼见到小兄弟会的修士们那种神贫时,他深受感动,摇着瘦小的头走到方济面前握着他的手感动地说:“不知道在天堂上天主将要给我们这类过安祥日子的人们一个甚么样的位子?若是我有能为你们会中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吧?”

东方的天边渐露曙光,而西边的天上尚有几颗星光在闪烁着,这时方济是最后一个进入圣堂的人。他跪在那里,谦虚祈求得到他的罪赦。天上幽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着;在他倾耳静听时,他为天主赏赐他和人们的美善情爱而哭了。

“哦,主啊!”他低声说,“祢借这污秽不堪的人而将祢的圣爱倾赐给人类,叫我怎会不羞愧呢!”

 


八 蚀


近来,方济一直被小兄弟会前途所困扰。当他一想到将要分裂出另一会时,他心里便感觉忧苦万分,急虑不安,他对良兄弟说:“你看着吧,他们定会说我头脑单纯,微不足取;就此与我脱离,不愿叫我管理任何事情的。”

“是的。”良叹息说。“自从那么多博学的人进会后,的确使会掀起了极大的变化。”

会院中约有三千名兄弟围坐在一起听方济演说。他无精打采地走上宣讲台;他的脚跟沉重,脸色苍白,心中感觉极度不安;在他的斗室中,他日夜不停地忖思以什么话来劝他们宽宏大量,维护本会的统一。但现在站在他们面前,却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说。他战兢着,眼中充满哀求的光芒仰视上空,那里也有寂静,每人都认为那是富有历史性的片刻,那种静寂的程度几乎像似没人存在,只有树枝上鸟儿的歌声。正在他心烦意乱,苦思不到适当的字句时,他听到鸟鸣。在它们的鸣啭中,他听出了知更鸟的声音——知更鸟!——不错,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接着便向那成千的兄弟们——他的朋友讲述起有关知更鸟的道理来:“兄弟们,听它叫吧!——它是我们的知更鸟,小兄弟会的鸟儿。它头上有着跟我们同样的头巾,它生活得是那样俭朴,在路边各处觅取食物,甚而不惜从粪堆中找寻。但它展翅高飞时,却翱翔天空,充满着热情和渴望,雀跃地唱着赞美天主的甜美清歌,就像小兄弟会的兄弟们专心致力于天堂而胜于世物,除了赞美天主之外,他们不爱任何世物。知更鸟的羽毛和土地是一个颜色,那是为了教训我们不要喜欢穿华贵的衣服而只求自然、俭朴。兄弟们,它还教训我们圣善的纯朴和神贫。神贫是一种极其高贵而卓越的神洁圣德,我们血肉之躯实在不配夺得它。因为它是一种天上的圣德,远超于会消灭的俗世之上。并能排除灵魂上一切障碍,使它自由而全然与永生的天主结合。神贫的圣德能使我们的灵魂在俗世间与天上的天神们交谈。”

方济的精神贯注在无穷的永生上,他的话语闪烁着上天的火花,直射进众兄弟的心中。抨击他的人也都软化了,在他们心中重又充满了超性的圣爱,也就是在他们起初进会时原有的热情。

道理讲完后,大家便回复了往日良伴的真精神,如同最初进会的那唯有的几个人一样相亲相助,不过事实上如今的人数确已增加了,在各种事上方济也不得不稍作让步。

他一向是一个纯良的善牧,总设法将世上分散各地的羊群统归一栈,共属一牧。但如今不再有这种可能了,因为一来兄弟们太多,使他无法前去照应。有的住在路途遥远的一方,也有的住在森林和高山上;何况那些有学识的兄弟们还掀起了分裂的风波。

因此他除了再另指派几个其他的善牧外,别无他法。

各省选派一位领导人,犹如代替方济职位的特使,替他照料并保持分散各地兄弟们的正统精神。这种步骤当然不啻为一种冒险,因为每一位长上代理人都可能循照自己的作风胡作非为,故不可不慎重选择;那么如此一来,毫无疑问当初加入会中那些质朴的、和富有青春气息的兄弟都要被委派了,这当然也是一件痛心的事了。因此当他将计划告诉他们时,个个都落下了热泪。

他把自己对长上的看法分析给他们听:“作一个长上,并不是叫你们装作主人和君王,而是要作一个福音中的好牧人!就如同作母亲尽心照料她们的孩子一般;就如我们的主一一耶稣,他降来并不是要人侍候他,反是侍候别人。凡是因了他自身的过错而迷失了一只亡羊的……”他眨了一下眼,“…他将要向天主缴帐!若是你们当中有谁不满,就请他来见我;因为我已决定不再改会规中的任何一个字。”

话虽是如此叮嘱,心中仍是感到万分惊恐不宁,灵魂也被忧伤所困扰。在他的工作上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但他终不失掉勇气,“天主知道这事发要发生的理由!”他自我安慰说。

他自己前后曾两度出征摩尔地方而失败。如今他重新忠诚地告诉群兄弟们说,主的光应照耀到世间上的每一角落。本会该当在其余各地都一齐设立起来;兄弟们对这一建议热烈鼓掌称赞。

“有谁愿意将喜乐带到西班牙呢?”他问说。

数百只手高举起来。

“哪个要到德国去呢?”

又有一百多人举起手来。

“谁愿意到叙利亚的摩尔去呢?”

此时却没有一个人举手——这完全出于对方济尊敬之心。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是多么渴望到那里去,也知道他曾遭遇过各种挫折,因为大家都希望他自己举手。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觉得是天主的圣意阻止他去那里去。“谁愿意到摩尔去呢?”他重复问道。

没有人回答。

“谁愿意到摩尔去呢?”他第三次提高了声音问。

于是依利亚站起来高举他的手。

有谁会料到依利亚呢?人人都晓得,他便是那些想要变更会规的学者们的忠实党徒。如今却不言不语站在那里,一手高高举起,脸上仍是挂着那奇异的微笑。

方济顿时不知所措。该喜乐呢?或该忧愁呢?他同时怀着尊敬和恐惧依利亚的心。他进退维谷地说:“好的,依利亚将要到摩尔去。”

后来又有数百只手又举了起来,方济为他们这种勇气和慷慨而大受感动,高声说:“我要去法国,那里的教友最多,我们的主在圣体圣事内也最受光荣。”

接着又有人举起他们的手表示愿意随从他。喜乐和诚意散播在每一个兄弟的心田上。每人都甘愿冒险和探求新经历,他们的意念中都充满了前去实践伟业的雄心,并愿意为陌生的人们带去主的福音。

“兄弟们,”方济说,“你们在路上两两行走,无论是到你们的隐舍或是去那远在天边的另一世界时,千万要保持着静默,就像在你们自己的隐舍中一样不停祈祷。因为不拘我们走到什么地方,我们总是携带着我们的隐舍。‘肉身兄弟,便是我们的隐舍;我们的灵魂便是居住在里面的隐士。祈求并感谢天主吧!”

在未去法国之前,他先和马兄弟到罗马,希望可以借此加增他的神力。并顺便朝拜宗徒们的圣墓以图获得宗徒们的祝福。

一天,他们经过一座小镇,要了些食物后,继续赶路。直到走到村外的一个小泉边方才坐下来休息。泉水像水晶般的透明并清凉可爱;从地下喷出流往田野的花丛内,一路淙淙作声。他们乞来的食物搁在一块大白石上,那是他俩分头要来的。只看他们各自乞来的食物便知道人性到处都是一样,喜美厌丑:马兄弟因为个子高,生得又英俊,所以他要来的是一大块切好的面包,上面并涂有新鲜的牛油。但方济为了他的长相确是其貌不扬。只像一个浪人俗子,因此人家只是把拿来喂鸡喂鸭的残剩菜塞给他吃。那两份食物摆在一块儿,简直就像君王和奴仆。

方济放声笑了。

马兄弟看来倒像有些气馁。他今天的确感觉大不如意——这现象每人都会有的。“你笑的是什么呢?”他问道。

“因为我们太幸运了”方济愉快地回答说。。

“幸运?你把我们这种惨像儿称作幸运?”

“当然了!你看我们有太阳、泉水和食物!”

“不错。看一看我们的食物吧!……”

“哼,我们不配具有那种宝物!”

“父啊!”马兄弟不肯轻信说,“在我们身无一物赤贫如洗时,您怎好还称为那是宝物呢?我们没有吃饭时应用的台布、刀叉、盘碗、水壶,也没有可住的房屋和佣人……”

”正是如此!”方济说。“正因为我们舍弃了那些东西,我才称它们为宝物呢!此地没有一件是用人工制造出来的,而都是天主的上智所供给的,看我们要来的那面包,那块供作餐桌用的大白石和清凉的泉水,难道这还不够奇妙吗?莫非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吗?叫我们来祈求天主以使我们能全心爱慕神贫之德吧!他也是从一生下来到死都保有着它的。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两人开始祈祷。

方济的话使马兄弟全然改观了,他感觉话中蕴有着圣力。因此他们痛快地吃着,并用手捧了泉水来喝;不时有几滴从他们唇边的胡髭中流下,他们彼此谈笑,彼此打趣着。

 

在他从罗马回来后的一天,兄弟们便双双两两的出发,方济和其他的几个兄弟前往法国;其中的一个是诗王卜西菲各。“我们来感谢天主吧!”方济说。

”不错,传令使者,“小兄弟总称方济为传令使者。

两个旧日的抒情诗人肩并肩前往探寻青年时梦境中的园地——一个抒情和富诗意的境界。当他们在途中静默祈祷时,内心充满了新希望的喜乐。他们急欲及早到达目的,因此两人放开脚步争先恐后,各不相让抢在对方之前。

到了佛罗棱斯,方济听说胡枢机也在这里讲述有关新十字军的道理。“我不妨去请求他的帮助,”方济自忖。因为他曾听到人家告诉他说,有几位枢机在罗马大加反对小兄弟会,尤其是自从他为波逑安拉求得大赦之后,大家一致公然指责。设若他们真把教宗说服了,那么忽然有一天他说:“别再谈什么神贫了。那时什么都完了……”

因而他去见胡枢机。“枢机阁下,”他说,“我来是向您求援的。”

他们坐在一起面面相觑,方济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堆污土;枢机身上穿的满是绫罗绸缎,雪白的头发,艳红的长袍,并发出阵阵呛鼻的高价香水的馥郁气味。他用手捋着尖瘦的下巴,两眼微闭,静听着方济的请求。他的口舌相当锐利,他开口时,他的话锋会直戳入人们的心中。但是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从不轻易微动。

“我定要帮助并保护你,和我的朋友们,”他保证说。“你的会有很大的价值。假如要我从头做起的话,我定会穿上你们的会衣。”

“主啊,感谢祢!”方济仰首感恩。“现在我们可安心前去了。”然后他又高兴地将他怎样派遣兄弟们散往各地,自己正前往法国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但出乎预料地枢机猛然睁开了眼睛,厉声说:“方济修士,你要等在家里!”

“不,枢机阁下,一定不能!”方济像被针刺醒一般,猛地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无法帮助你!”

方济揉搓着双手在房中踱来踱去。

“试想,你若走那么远,我们怎样来与你联络呢?——必须留在这里!”

方济好像身受烙刑般尖声喊叫:“枢机图下。我惭愧死了!我把兄弟们双双两两都送出了国,而自己反留在家中。不!决不!”

“为什么你把他们送走叫他们受冻挨饿呢?他们需要的是你!”

方济怀着满腔热诚回答他说:“枢机图下,莫非您认为天主召叫了小兄弟会的修士们单是为了这个国家吗?我实在告诉您吧!天主召叫了我们是为了世上整个的人类,是为了拯教所有人的灵魂,就连异教徒和摩尔人也包括在内!”

“不拘如何,你要留在家里,知道吗?”枢机坚决果断地说。虽然他心里十分钦佩方济那不可泯灭的热情,并拿它视作“教会的砥柱”。

方济蹬着胡枢机一如后者瞪着他一般凶狠。他们两人在那里彼此怒目相视了片刻;忽然方济心中感到一种自卑和服从的意愿。他认为在枢机的话中蕴有从天上来的征兆。于是他把到法国去的意愿、诚心和那一股作力完全打消了;接着便两手交叉在胸前跪了下来。但在他的心灵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次日,他果然回去了;路上却总像觉得心里压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似的。经过了麦田和葡萄园,他见到有一只毛虫横越田径蠕行,他俯身把它拿起放进草丛中:”毛虫兄弟,你仍要变成一只可爱的蝴蝶;同样地,有一天我们的灵魂便要离开这丑陋的肉躯,像你一般飞向天主台前。”他倾听着从稻田和葡萄园飞来飞去的知更鸟在歌唱。知更鸟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模范。不久他即举目望天,用柔美和热情的声调讴唱起来。脸上又浮起了笑容。

 

一个初冬的夜晚,刚刚降过一场大雪,方济在他的茅舍间呻吟哀叫着:“我的主。我的万有,请排除我脑中的恶念吧!我自己的力量不够坚强。”接着又是叹息、哭泣、呻吟、祈祷和鞭击皮肉的声音。忽然又是大声喊叫的声音:“驴兄,你等着为它做补偿吧!”

他猛力将门闯开,完全赤裸着跑到雪地上,他跑到接近他茅舍的一堆玫瑰丛中,像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伸张着两臂躺在尖锐的荆棘里。

一阵枝叶的碎裂声,他已像蜘蛛网上的飞虫一样被玫瑰刺缠牢,而越陷越深。直到长刺深入他的皮肉中。

“感谢天主,皮肉的痛苦终于赶走了脑中的邪念。”他哭泣了。

他遍体鳞伤,遭受着如同火焰烘烧的痛苦,疼得真正使他难以忍受。只要他稍微一动那些像尖钉般的刺便会重新在他的皮肉上刺开新的伤口。他的鲜血从伤口流出,流到枝叶上,再由枝叶滴落在雪地上。他那哀凄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寒星下,像是一种柔和悦耳的歌尾迭句。

另一个茅舍的门开了,朱尼波伸出了头仔细静听,忽然这位惊慌失措的兄弟伸着两手高声喊道:“父啊!父啊!”

“这是非做不可的,朱尼波兄弟。”“方济低声说。“不然诱惑总不会离开我。”

朱兄弟眼见他是无法将方济从刺丛中拉起的,因此大声唤了几位其他的兄弟来帮忙;他们虽是尽了全力小心拉他,但再划破几个新的伤口总是免不了的。即方济的身上盖满了血伤,直使人不忍目睹。他们用会衣将他盖起并欲把他抬回他的房中。“不,”他说。“到圣堂去——到那儿去叫我们为洁净我的荆刺感谢天主吧!”

 

除了依利亚所在地叙利亚外,其他兄弟们所到的地方坏消息不断传来。兄弟们一个个都遭受了挫折。

在德国,受到公然惩处和被监禁后都被逐出境。匈牙利的,被人家撕碎了会衣。法国和西班牙的,他们称他们为异教徒;不拘神父主教都不准他们讲道。“你们的证件呢?”他们被人家问得张口结舌。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曾见过什么证件,因此到处遭受别人轻视、凌辱和掷石。

“能够为一个人的信德遭受如此的痛苦该是多么可喜的!”方济说。“只恨我没能和你们一同去。”但等他见到兄弟们一个个带着忧伤、失望、痛苦和气馁的面孔时便不再那么高兴了。

“你们的爱情在那里呢?”他问道。“初期的基督徒,当他们被野兽吞噬时,方才觉得快慰。”

这时,为那些抱负不平的兄弟们——那些学者——正好以此与他争论。他们彼此之间怨声载道,并向枢机诉苦:“他对任何事都抱着满不在乎的姿态。为什么他不肯给我们弄个证件呢?我们有了证明文件,我们的作为当可事半功倍。他为什么又不肯让我们读书?起先可读神学,然后再学习他指派我们去的各国语言和风俗人情。果如此,那一总无谓的烦恼都不会再发生。照他这样做法,很多兄弟必定遭受无数的磨难和苦恼,若追其原因,只不过是为了人们不了解他们。他做事从不采取戒心。他简直曲解了纯朴和神贫的真意。他不能适应环境,不能迎合人心。只是过份依赖天主。他所做的只可钦佩而绝不能效法,我想我们都能像他一样,因为他从没有遭受过失败,为他当然可称作是一个圣人……

枢机只是淡淡回答:“过些时候,我要和他仔细谈谈。”

方济感到不安。他觉得他们不再需要他。他从这处隐居院流浪到那处,然后他决定自己再找枢机来讨论此一问题。走在路上时,他幻想有一只黑母鸡,生了很多很多小鸡,然后因为多得无数,于是它便无法将它们完全护于翅膀下;接着他便自言自语说:“我便是那只母鸡一一瘦小而灰黑而再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了。”

他急忙去见枢机;然枢机此时已动身前往罗马,他在途中的一个小村庄里找到了他,“请帮助我照管我那些小兄弟吧!”方济哀求着说。

“当然了。”枢机说。“跟我一同来吧!我们去跟教宗磋商。”

“是的,我定要同您一齐去;希望您给我安排一个机会能在教宗面前讲一次道理,为能使他因了您的原故而保护我们。”

“好罢,”枢机似乎怀有戒心和带有忧虑地说。“但

是,切不可毫无准备的临时胡言乱语,先该把你想要讲的写好,然后再把它们背诵下来,因为他们要衡量你说的每一个字,若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或是份量过重或过轻,都会影响你的全盘计划。”

原则既定,两人便并肩前往罗马。

在他们的旅程中,枢机看到方济真是誉满天下,到处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他不得不相信一个远大的方针。他决定采纳方济的意见。

方济在雅各伯家拟好了演讲稿;枢机看过后,虽有些地方删了一两个字,他却觉得十分满意。

最后,方济在宗座前讲道理的时候终于到了。在教宗宝座的两旁站列着枢机主教,其中也有曾经试想改变或毁掉小兄弟会的。方济发现自己呆呆地站在教宗面前时,他原来拟妥和背诵纯熟的讲稿,如今简直连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他真想遁入地中。穿着红色衣服的枢机主教们,仿佛是一块块的大石头就要倒下来压在他身上在。

胡枢机看到方济的窘像,也开始颤抖起来。于是嘴中不停念起公式样的经文,因为他认为遭受那种羞辱和鄙夷的不只是方济本人,就连他也大受影响,在那紧张的关头,方济的面部急的红一阵白一阵;但他却仍能保持着镇静,内心全力地祈求基督帮助他安然度过这一困境。

后来他画了一个圣号,随着灵感便来了。于是他开口宣讲——但是所讲的没有一句是由他所准备的稿子里得来的。他随着圣神默念给他的话宣讲;他讲述神贫。他被灵魂上的喜乐和言语间的悦耳韵调陶醉得手舞足蹈,像是在结约之柜前喜出望外的达味圣王。起初人人都十分诧异;但不久他们便摸着他精神喜乐的重心和他歌中的字意,因为他的灵魂燃起了天主的爱火。每个在场的人,上至教宗,下至手持长矛的卫士,没有一个不深受感动的。他眼中的石头刹那间变成了一堆堆的鲜花。

“有了像他这样的人,”枢机自忖着,”我必能征服整个世界。”

教宗指派了胡枢机为小兄弟会的监护人。

 

在他离去时,他忽然理会到人丛中有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白色会衣的修士挤在他身旁。他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宽阔而白净的前额,看上去似乎在闪烁着精明、智慧的光辉。他们彼此相望着,在他们两个纯洁的灵魂上顿时燃点了神圣的火花。圣善的笑容浮现在两人的唇角边。每人都各自觉得对方的吸引力。因此他们叹息着,似乎彼此在多年前就在寻找着对方,两人彼此亲热地拥抱着。

“我是方济!”

“我是多明我。我曾经梦见过你。从今天起我们应当并肩而行,果能如此,就再不会有仇敌来毁灭我们。”

“正是这样!”方济高兴极了。

就在这时教宗和他的随员由他们面前经过,接着两人便被乱哄哄的群众冲散了;他们也曾尽力去寻觅对方,但两人都没有成功。胡枢机曾看见他们两人相抱。在他的意念中还有着一个更高的计划呢:多明我会,也就是传教的修会,已经正式获得了批准。有什么还能比将这两个修会合并成一个还好呢?方济的小兄弟会和多明我会合成一个总会。这样在意志和心灵上两个修会都要紧契合成一个。

那么不久在欧洲便再找不到一个异教徒了,他召唤了两位会首。当他们来到他面前时,他谨慎地将他的意思告诉他们;实际上对方济说话时,只要有关他修会的问题就必须要特别谨慎,因为他对这一点格外敏感。

“二位修士,”枢机说:“圣教会很需要有德行的、坚强的并圣善的主教,真正的善牧,是否可以由我在你们的修土中拣选几位呢?好使教会中的圣职不至空在那里。”

几乎没等他的话说完,方济便高声喊起来:“枢机阁下,我的修士们都是些不足重的小兄弟会士。天主也不希望他们成为显要的人物。”

多明我也赞同了他的意见。他们的修士该当效法匆忙的蜜蜂,只顾工作不问其他。不应该有任何高尚的地位,以免给他们骄傲的机会。枢机最后也承认他们的态度十分正确、谦虚、崇高。这样好那样好的说了一大套。——但对圣教会而言,不免失掉了一个强大的力量和光荣。

两位不同会的修士瞩目相视。一会儿,那位身穿白色会衣而比较聪慧的一位,把枢机另一个没敢说出来的意思解释给他的朋友说:“方济修士,我们把两个会合并起来吧!”

方济立刻再予以拒绝:“修士,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天主愿意我们保持住现状,这样每人尽可依照他所喜欢的意思去订定他们的会规。”

在方济拒绝他们时,内心却仍是喜乐的,这时多明我忽然向他要求说:“那么请将你身上系着的带子送给我作为一个纪念吧!”

方济立刻解下来送给他,在他们离开枢机公署时,多明我召叫了在那里等候着他们的修士前来,当着方济的面前向他们说:“方济是一位圣善的人,我们每一位修士都应当效法他——他真是一个最纯全的人。”

 

亚西西和它附近的几个乡镇到处都是小兄弟会士,总共大约有五千多人。在那个小城镇中盖起了很多的茅舍,直延伸到波逑安拉。枢机主教由许多贵族大陪伴着骑行而来;下了马。便立刻脱去鞋袜,把主教的长袍去掉放在一旁。穿起了小兄弟会的衣服。哈,“胡枢机兄弟”!等他唱完了弥撒,方济为所有聚集的兄弟们讲了一篇道理,他讲述乞讨自己的食物和用粗硬的手去挣取面包是怎样的幸福。他讲述充满圣宠的圣洗圣水、洁德、忍耐、听命和慈母圣教会。

中午,大家没有食物吃。“不要为食物和饮料而焦虑,”方济在道理中说。但如今大家都在等待饿毙吗?一一连一样都没有准备,很多人抱怨方济过于粗心大意,竟会连五千人的伙食都不顾!

方济却连动也没动。仍留在堂中圣体柜前沉默祈祷,不久,到了下午食物便送来了,人们用车子、牲口、独轮车,有的甚至放在门板上抬来,足足够数千人吃的;而不只是于面包和清水,还有鸡、鸭、鱼、肉、水果、酒、奶酪、火腿和葡萄干面包等——另外还有各式餐具:盘子、玻璃杯、水壶、台布和刀叉。简直像是举行盛大的野宴。这为他们那些久居山间平时吃些生葱、豆类和干面包的人真是太好了,现在几乎每人手里都拿了只脆脆的鸡腿和各种佳肴,同时还有贵族人和镇民们站在旁边。以侍候兄弟们引以为荣。

在这种情形之下本应尽情欢笑才对,但有几位兄弟却喃喃怨诉:“这当然好了,但你能总靠着奇迹定夺会规吗?那简直太过冒险了!头脑简单到这种程度已成为愚蠢了。奇迹不会一直在产生,我们必须采取一个较为实际的路途,一个确定的会规——不然这个会就要瓦解了。

有些人将这情形告诉了枢机。他没有表示满意,或不满意,只是将方济拉到一旁很技巧地劝他采纳一些博学的修士们的一些意见,或是接受一部分圣奥斯定或圣伯尔纳多的规章。

方济怒气冲冲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拉着枢机洁白的手将他领到堂中,堂中已跪满了修士。当他举起手来表示要讲话时,在前面的人都坐了下来准备听讲,同时后面的人也挤向前来。方济用热情的语调说:“兄弟们——我极可爱的兄弟们,天主将我召唤在谦逊和俭朴的路途上,我们便应当保留在那条路上,请不要再向我提起什么其他会规。我不愿再听到有关其他一切会规,无论是圣伯尔纳多,圣奥斯定或圣本笃我都不管。除了天主仁慈启示给我们的以外,别的任何路途也不要再和我提。主告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基督的另一个愚者,他愿意只沿着那条科学而愚蠢的路途引导我们——别无其他。因为天主即将诅咒你们的知识和你们所学的神学。我相信天主,并预见了一切∶他要向你们大发义怒,终于你们还要惭愧而羞愤地回到你们现在的岗位。”

枢机听得目瞪口呆。所有的兄弟们保持着镇静。心中感觉羞愧的人没敢抬起头来正视;但头脑简单的兄弟们,像是空中翱翔的知更鸟傲然注视着方济讲话的神情。

后来就在静肃中他宣布了到远处传教的新使命。成百位兄弟站起来自愿前去——不带任何公文或介绍信。说真的宗徒们当初有介绍信吗?经过了枢机的同意,方济宣称他将要前往埃及。

 


九 福 地


 “陆地!陆地!”一天早上守望者在十字军的船上喊道。方济向东方画了一个十字圣号。等他登上了陆地时首先吻了地上的泥土。

他没有深入陆地较远的地方,因为到处都是军队。一一十字军和回教徒正在交战。在达弥忒前两军凶猛对抗着,地上的鲜血如流溪般倾注入海。因此他也只能在十字军营房里讲道。在好的基督徒中也有从世界各国来的歹徒,到处抢劫偷窃,在营房中不断酗酒滋事,口角争论。整个军营中充满了罪恶气氛,不久那些好的也逐渐染上恶习。

战事拖延得实在太长了,方济忍不住对他们说:“现在并不是摩尔人把你们拖延了整整一年,实在是你们自己的魔鬼阻止你们,你们的憎恨和贪欲。你们忘记了在你们的武器上有着个十字圣号,同时它也在你们每人的心灵中。假如你们来时是带着一颗挚爱的心,那么摩尔人的营帐会像魔术般折迭起来,但如今他们畏惧你们的恨与邪恶的企图。刀枪换来的是鲜血。爱、才能换得人的灵魂,那也就是我为什么放下武器的缘由。过去我一向也是个军人,我但愿一直等到你们每人都堪当时,再进入基督的圣地;那些甘愿为任何事却不为公义和解救圣墓而战的人是该诅咒的!洁净你们的灵魂吧!涤净你们邪恶的心吧!”

军队中有些人解去了他们的武装,请求穿起小兄弟会的会衣。方济把他们送往叙利亚的亚克城,依利亚那里。其余的人便热情吻着他们的剑,好似吻着十字架一般。

战争仍然继续发展,十字军到处传捷。一次!在方济善言规劝下,他们放弃进攻后的役中,丧失了将近六千人。恐惧、忧伤和不幸启发了许多人的心灵,他们以虔诚的祷声代替了愤懑。又一次在双方休战时,方济趁机往访教宗派来的特使,请他恩准他到回王那边讲述圣道,俾使回王归化,并愿因此而求得和平。特使嘲笑他说:“明天你的头颅便会被他们砍下,插在一只长矛上,挂于达弥忒的城头示众。”

“但愿如此!”方济说了便同另一位兄弟前往摩尔营房去。“回王!回王!”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叫喊。

敌方的哨兵以为他们是来求和的使者,便护送他们进入了回王的大营帐中。回王的面色灰黑,身上穿着金色的缎袍。坐在层迭的锦垫上,手里握着一柄月芽形的弯刀,颈部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珍珠,头顶的小圆帽子上缀饰着鱼鳞般的白色羽毛。墙壁上坠挂着饰毡,地上铺了花纹地毯;从一个金制的容器中发出了阵阵清香的香水味。

方济开口用法语讲道一一因为回王只能听懂法语。他讲述关于耶稣的事迹,话语是那么清脆而热情,是那么逗人喜爱,终于使回王深受了感动而钦佩他。在他聆听时一直是用手掩着脸。一次,他的兵士正欲举起弯刀向方济砍去时,回王突然宣布“明天请你再来吧!”

方济在摩尔人的军营里连住了好几天;每天都到回王御前讲道,但后者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有关进教的话。

“不能长久如此的维持下去啊!”有一次方济大胆对他说:“请你燃起一堆火,教我和你的司祭一同站在火中,—这样你便可看出那个是真教会的代表。”

回王拒绝了他的请求。

方济带着失望的声音大声说:“那么叫我自己进去好了!假如我被火焚烧了,那便是我罪有应得;但如果我从火中走出时,身上皮肉完整而没有被火灼伤,那么就请你答应我,你和你的百姓一同领洗入教。”

这一请求也被拒绝了。

不过,回王却唉声叹气地对他说——显然在这位有权势的君王的心里蓄有不安的情绪:“请多多为我祈祷,让天主令我认清哪一个宗教是他圣意所喜悦我信奉的。”

他给了方济一枚玉玺,有了它,方济和他的兄弟便可在圣地中自由朝拜各处圣所,他还想要赏他珍珠财宝和香料等物;但都被方济婉言拒绝了。“那么把这只号角拿去吧!”回王说:“这是一只缀以丝级的牛角,你可用它当作我差遣你的双重证物。”于是方济黯然而去,他羞愧自己没有达到救灵的目的,况且他的头颅仍是安置于上。

在两个月和谈期间,有更多的十字军补充而来。就在十一月间整个的生力军蜂拥而至,猛力攻击。天空中箭如雨下,遮满青空,弄得天昏地暗,遍地上鲜血淋漓,不忍卒睹,达弥忒终于被夺了。因此那些基督徒忽然又像是附了魔一般,憎恨与残暴掩盖了他们灵魂上的光辉。他们大肆屠杀、破坏、奸淫、抢劫、纵火、争吵、偷盗并到处酗酒滋事,无所不为。达弥忒的男女老幼无一幸免,简直活像地狱翻了过来。

方济战战兢兢地恐惧不安,用他的双手掩着眼睛说:“祈主哀怜!祈主哀怜!”他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圣地。

在圣地上,一抬脚,一落步,他都谨慎而虔诚;好像每一步踏下时都会有悦耳的音乐奏出。他同四位其他兄弟们来到白冷城的马槽边,在耶稣曾经诞生的那个山洞中过圣诞节,心中感到异常温暖和喜乐;不时大笑,不时痛哭。泪水从他的脸上和掩着脸的掌缝间落下。他吻着洞壁和地上的泥土,更吻着洞中的空气;跪在地上沿着洞边膝厅;发出喜乐的喊声。他高声欢唱,也低声吟曲;直挺挺躺在地上,自己也瘫若洞中的泥土;稍卧后,又站起来伸开两臂啜泣长叹。这时,在旁边借着火把发出的微弱之光注视他的兄弟们,都觉得没有比这景象更幽美,更动人的了。

他的幻想因了热爱的激发而活跃起来,耶稣诞生的圣景显然又活生生地映在他眼前,天主在那里降生成人,他就是掌管宇宙间无数行星的全能的天主;是人们期盼将要生于一座豪华无比、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的天主,再没有想到他却选择了在山岩间的一个潮湿的洞穴中,穷苦得连贫民窟都不如……

“小兄弟们,”方济说,“这就是睡着圣婴的摇篮。他如同一团明亮的光,好像还未完全取得人性。我们那位美丽而可怜的母亲——圣玛利亚跪在一堆干草上,她心中充满了上天的喜乐,因为借着她的血肉而将天上的圣婴给我们带至人间。同时若瑟也站在一旁欢喜得发抖,再听一听天神的歌声——看,他们在岩石上的空际中发出辉煌灿烂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大地;一排排上彻高处的群星——因此天地也不再存有固定的界线,他们在引吭高歌——大地反应着他们的歌声——每一有生之物,就连水底的鱼虾河蚌也一样迎合着。喔!是多么美妙的奇景啊!现在洞前又来了几个善良的牧童、他们跪在那里两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拱着……”

他忽而又大声呐喊:“亲爱的圣婴,请俯视我们吧!我们也是些无名的小牧人;我们虽然有为祢带来鸡蛋、奶和糕点。却请祢收下我们力图保持纯洁的一颗心吧,我们是要饭的,一户挨一户的求乞者,但这是为了爱你而做的哦,圣婴啊!请赋给我们的灵魂一些这种美妙的乐声和祢的真光,以及神贫的爱情吧!——部份是为了我本身,一部份请准我们带回去给他的羔羊。亲爱的小耶稣啊,亲爱的小耶稣啊!”

当时的景象美妙得无法理解。他的话梗塞了他的喉咙,使他醉倒在冰冷的地上,用手指抠挖着泥土。他躺在那儿又哭又笑,直到冬晨的阳光照射着他方才爬起。

纳匝肋是位于一座青草丘上的一个小城,在那里有许多白色的小屋,玛利亚就住在其中的一间。一天正当她虔诚而肃静地祈祷时,忽然有一位天神跪在她面前给她带来了一件意外的喜讯。当时因为她本身洁净、安详,故此才能由她嘴里说出:“就按照祢的话在我身上完成吧!”就在她这话一出口时,天主已用他全能的力量在她身上成孕了;因为他只能借着真正纯洁的人体降生成人。

日后,她心中满怀喜乐地去拜见她的表姊依撒伯尔,那时若翰在她的母亲肚子里已向圣母身上的耶稣表示敬意……

方济的眼睑发热,是由于刺目的阳光所致,直把他双眼射得发痛。但是他仍照常掩着眼站在棕树下高声唱赞美诗。

村中的居成用惊异的眼光望着那五个外乡人。——正在到处都遭受着外方的侵略者屠杀时,这几个陌生人还敢胆大妄为地在那儿唱些什么呢?方济出示了回王给他的玉玺和号角,这才使村民们平静下来,还赏给他们很多食物:有无花果、奶酪和面包等。

在走向圣城去的路上,方济迫不及待地跑在其他兄弟之前,气喘吁吁地爬到一座山顶上;稍一站定,便伸出双臂冰浴在西沉的阳光下,脚底踏着的正是耶路撒冷。他拿号角来吹,并脱去木屐跪下,把前额尽力伏在地面上。

耶路撒冷的门为这五名赤手空拳、一贫如洗的人启开了,他们虽穷,但心中却充燃了热爱的火焰;其余无数的人,武装充沛,剑戟在握,反而被几千名回军阻于咫尺河山之外;那纯是由于他们心中缺乏爱情之故了。

 

圣瞻礼六——耶稣受难瞻礼,他们期盼数星期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伸张着两臂,两眼哭得血般的红,方济和他的兄弟们立在哥尔哥达山上的圣架所在地。他在革色玛尼山园度过了一夜,一连几个小时不停的啼哭,因而使他的眼益发红肿。他的泪依然下流。他的脸色憔悴、苍白,泛起层层皱纹,两眼凹陷,双唇失去血色;像一座枯槁的木十字架般立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是张开口大声悲痛喊说:

“叫我来代替祢死吧!叫我和祢一齐受苦吧!请将祢的痛苦分赏一滴给我;只一滴,怕为一个人已过于沉重了——或许是千百人来承担。因此求祢只按照我力之所能赏给我吧!”在幻想中他见到耶稣展现于他的眼前:又听到耶稣的皮肉扯裂声;筋骨作响,血流如注。

夜色笼罩了大地,他和兄弟们仍痴立在那里;又过了一段悠长的时间,他才走到圣墓那边去;在那里度过一整夜,一夜间都像是塑像般死板板地祈祷着。

复活瞻礼日,他的眼上蒙起了两块布,笑着拥抱着他的兄弟们说:“我想这几天我已把眼中的光芒哭掉了,如今正好趁机多多审视一番我内心的事物,只有在主内才易找到我们的主。”

 


十 漫漫长夜


从圣地到依利亚所在的地方——亚克,方济几乎全然生活于天主的圣宠中。他的肉身已濒于完全毁灭的边缘:失去了一半视觉,眼红得就像绽裂的樱桃,体内发着高烧,疲惫不堪。克苦,守斋和过度的操劳使他苍老了十几岁,他已不能站立了,也无法再屈膝跪祷。

兄弟们住在一个荒芜的阿拉伯式隐室中,屋中石灰粉刷得异常雪白,以防阳光辐射的热度。方济却喜欢面向着大海,躺在屋外的草荫下——房屋为他过于美好了。依利亚像作母亲照顾自己孩童似的看顾他、侍候他。一天晚上,他和几位兄弟面带忧色来到方济身前,难以启齿向他说:“我给您带来了噩耗:您派遣到摩洛哥的五位兄弟都被他们处以斩刑了。”

出乎意料地方济听后猛然跳起来,好似病也好了一半。“是多么幸运的事啊!”他欢笑道:“多么大的圣宠啊!赞美天主!如今我可以确确实实地说我有五位兄弟了。”

他高兴得唱起圣诗来,依利亚却一言不发走开了。

次日清晨,有位陌生的年青兄弟紧张地跑到那所小小的修院。惊魂甫定的问道:“我们的父—一方济在什么地方呢?”

“在这边。”依利亚正给方济送些新鲜的果物。

年青兄弟跑上去跪在一堆干草床边连哭带笑地说:“父啊!父啊!您仍安活在人间哪?赞美天主!他们都以为您早被回王杀死了。我是由亚西西赶来的。请您快回去吧!尽速赶回去。家中由于怨恨和叛变弄得混乱不安,我如今特地潜逃出来禀告您完全是为了那些善良的弟们,并希望您早日能回去解救他们。那里的院长重新定立了新的规章,有点像本笃会的会规而与您的本意却完全相反。又加上了斋日;叫我们守长时间的缄默,简直不再有任何自由可言,件件事都受了规章的约束,像是修院的院规。同时又准许搭盖房屋,于是大兴土木,建造了高大的新厦叫我们住在里面,完全过着隐修士的生活。彼得、司徒夏兄弟在波伦亚也盖了一栋富丽雄伟的大厦,以便在那里念书和阅读;再没有人提到神贫了。其次还有您极力反对的呢,凡是到其他各省的修士们都带有信物和证件,而且……”

“够了够了!”方济哭丧着脸打断了他的话语,“那都不是圣经中的教诲!”他跳起来摆着胳臂说。“那些信件、会规和房屋都给我除掉吧!愿彼得被诅咒!他们必须给我从那些房屋中滚出去——我要自己动手把他们赶走!他怒气冲冲倒靠在墙壁上再也说不出话了。

就在这时,其余的兄弟们也跑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开!”依利亚遏阻道,他自己反而带着那奇异的笑容倾听得津津有味。

“不!”方济没有同意他的话,“应当叫他们来听!”

小年青使者又继续说:“据说凡是欲想进会的人,都需要过初学院一年的试炼。没有院长的信件任何兄弟都不能外出。嘉辣姊妹也受到了同样的限制,高个子斐利一一最初十二位兄弟中的一个,也附和他们那一帮人来难为她,但她始终是刚毅不屈。坚拒让步。她曾这样说:“你们尽可剥去我任何权力,尽可用各种手段欺骗我——但永远休想夺走我的神贫!”

“啊!答的多么美,又多么圣善啊!纯良的爱人哟!是我的好姊妹。”方济乐不可支的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有人不肯服从他们。”年青兄弟接下去说:“便要遭受他们的迫害和虐待,最后还被他们像只癞狗似的赶出会外。各地都有奋起反抗,但大权却完全握在坏人手中。那些真正愿意追随您本意而生活的人,都被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上。他们不得已逃出了隐舍,流离失所,在山野深林间哀哭悲伤;其中也有人因失望而丧失了意志;更有些人连会衣都抛弃了,还有人重新建立起其它修会,帽兄弟就是其中一个。他召集了一伙颗病人,欲想为他们立一个修会。父啊!到处呈现着混乱、反抗的凄凉!祗有您出来才能使它再平定下来!”

“教宗和枢机们,和我的监护人都知道吗?他们怎会允许那些无赖这样胡作非为呢?”

“这倒是颇费思解。”

方济气得猛跳起来,急得团团打转。眼中血泪并流,他高声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叫道:“天主啊!请祢帮助我吧!他们把祢的小知更鸟禁闭起来了。叫我来把他们释放出来吧!彼得、依利亚、凯撒,快跟我来!……哦!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快救救我吧!”受着心灵和眼睛双重痛苦的煎熬,他终于不支而倒在依利亚的怀里。哭泣得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婴。

 

他不辞长途跋涉回来向胡枢机申冤。

“你是一名诗人。”枢机对方济说;他现在还是弯着腰、曲着背,眼睛上仍蒙着一块白布,两手拉着彼得兄弟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的坐在那里静听着。枢机继续说:“你刚才所说的一番话并没有错。但只适应你个人,或至多七、八人而已,却绝不能迎合成千位修士的心,因此你务需力求实际和慎重选择一条途径。你的思想必然符合众意;不然它就要歪曲而趋向异端的遐想——这类事情绝对不可发生!”

枢机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全力注视方济眼上的纱布。

“这事绝不可发生!你的思想过于幻妙,是所有美好思想的极峰。但一群漫天飞游的蜜蜂究竟能做些什么呢?它们只能在窝里酿蜜。我们要必须洁净修士们的心灵并精选他们。无赖的游手好闲的人都应该被淘汰,因此就需要有会规和初学院。一旦你的意见循规蹈矩,便能救助整个世界——整个的人类——也要拯救我们的圣教会。那时你的思想便成为这一黑暗时代中的光明的灯塔,这还不能使你满足吗?一总的事都有了,是应当感谢天主打发你到世上来完成这一使命呢,或是单管你自己的灵魂呢?是不是该当为一个团体而牺牲小我呢?你的自我牺牲完全羁于思想的胜利。可是你应当牺牲的是什么呢?‘带翅的自由’,这也是你所命名的,不过它仍不失于出乎本性的,自身的。像你这种天性的人颇难做到。这正可以表现你所以伟大之处。”

“你说的都不是圣经中的生活!”方济驳责说。

“耶稣要的是谦逊和牺牲,不听他圣言的人怎会过好圣经的生活呢?你是视谦逊如至善的人。你能有多少较好的机会修务这个圣德呢?——除此以外。不要单单为一天的工作而忧虑。我们所给与你修会中的规章并不是永久性的,只是基于在非常时期,为了避免更多的修士离会而在仓猝间拟定的。我承认其中不免有疏漏的地方,我也不过是一个血肉的常人而已。但我也曾经想过:你把他们由波伦亚的房屋中逐出去,在你并没有错;不过你应该知道那房子是属于教会,而你的修土们只不过是住用罢了。并不是你们自己的财产。当然罗,几个院长把你定的规矩修改的也确实过急了,那样的事情按理是需要花费些时间的。但是只要你肯相信我,事事都会合理解决的;同样,我也承认强迫嘉辣修女领有资产确是不妥。帽修士的请求将不会获准,我们需要再从头做起;你的意见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之不顾的,只须稍加整理而已。你的精神便应该是这整个动力的枢纽,就如同做面包的酵母。只需把你的意见转给我,由我来将它们依序贯连,付诸实现,这样他们便会遵从。因此我现在要求你于圣神降临瞻礼日写一份新规章,这样修士们才可恢复宁静并可赢得更多的新会士,你决定能做到的;你这次回来,整个的村间都为你高兴;人们将要听从你的指示;救赎大权仍操在你的手中。如果你不肯牺牲自我,那么你的会眼看就要瓦解——整个的世界也要受到株连……”

全室静寂无声。

方济像顽石似的坐在那里。枢机将一篇大道理讲完后也在沉重的喘吁着;他开始在屋中踱来踱去,并不断用手去揉搓额。方济一直保持着缄默;他的心好似也随之停止了跳动。

枢机感觉这死寂的气氛逼人,于是用他苍白的手抚着方济的肩说:“方济,我看你应当静养一个时期;过去有一次我去参观圣罗美诺,那里有一座隐所是我曾经住过的,在靠近卡森梯尼的森林中,那地方为你很适合。静养会有益于你的健康和增加你的灵感。到冬天,你可迁回天神之后圣堂。”

又是一片寂静,悠扬得使枢机感觉不安起来。

方济的腰弯得更深,稍顷,徐徐地微点一下头;站起时精神颓废,用死气沉沉的悲伤语调说:“我要来写一则新会规………并从现在开始。彼得将要代替我来治理修会。”

彼得兄弟扶他走到口。枢机用喜乐而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在关门之前方济又扭转头来,手里拿着他蒙眼的外布说:“枢机阁下,您将晋升为下任教宗。”

精枢机心里觉得好像回答他说:那么我非将你列入圣品不可!

 

他在卡森梯尼的一段时光,为他的眼疾的确获益不浅,况且那儿也是他忘却生活中各种忧愁和痛苦的好地方。那里没有人来吵扰,除了大自然以外,不见一些俗物;那大自然美丽得就像刚刚由天主的圣手创造出来。一个与大自然接近的人,随着时光的增长逐渐和它密合,使他自己也感觉如同其中的一花一卉。一个人和树木、青苔、雨露、野兽融洽相处,那么植物的潜在力会透入他的灵魂深处。卡森梯尼有高大无比的橡树,年龄虽老却仍是直挺挺的强而有力,它们那粗大的树根攀夹着长满青台的巨石。一个人只可以用灵魂的神耳去静听它们那无比的力量和格格的伸长声,或是去聆听一下小溪中的流水在岩涧的滴落声。不问是否有人去偷听,它整日整夜常年不断的川流不息……是为了什么呢?又是为谁而流呢?一个人的灵魂倾听到它,便深聆了天主的呼声。他于万物的工程中。五颜六色的大自然里,和空中飘坠的落叶上听到了他。他的灵魂深聆了他的圣命,他的美善和他的全能。于是他钦佩他并无言地向他祷告。

那便是静养。也就是方济和他的几位兄弟——杰克、朱尼波和良——在森林中度着他们的隐修生活的方式。

他喜欢坐在靠近溪边的一块大石上,有时也欢喜从岩石的滴水处拾一些青苔沁凉一下他的眼睛。他的眼成了他身上的致命伤;好似里面塞有余烬,足以使他感觉如同有人用指尖从眼窝里把它们挖出来的滋味。也无法睁开它们,更无法将它们闭起。浓液的排泄物像柠檬汁似的不断从眼中流出。

但是,他从未出过一句怨言。比起吾主耶稣的苦难,他的痛苦算得上什么呢?——当他想起他的小兄弟会时,他心中所遭受的疼痛远非这种皮肉的痛苦所能比的。

自然界的平静与纯洁逐渐使他的痛苦消失。他几乎忘却了到这里来的目的,即使忆起时他也将它拖延下去。新会规对他似乎尚有相当远的距离,像是朦胧的迷梦。一个人的灵魂完全灌注于天主时,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得藐小不堪。

他微笑了,从那红肿的眼睑间,他看到杰克兄弟在一块石脚下喂着几只野兔——远远还可由树梢遥望盖满绿草的阿维纳山。他曾到过那里两次去看“野狼兄弟”——或称“羔羊兄弟”,他才真正算是一个小兄弟会的会士哩!一个真实的模范兄弟。

朱尼波从隐室中走出拍了拍手:那是念中午经的讯号。方济走下了人行路,忽然听到很多鸟儿在树林中歌唱。“兄弟们。请稍等一下。”他说;“听听我们小鸟兄弟的歌声吧!它们在忙着赞美造生它们的天主呢!我们一齐到那边去唱我们的赞美诗吧!”

“好极了。”

他们一同走过去时,鸟儿并没有惊惶飞去,反而叫得更响亮。四位小兄弟会的兄弟唱着赞美天主的圣诗;但鸟儿好似有意要与他们争先赞颂天主,它们清脆的欢叫宏亮得几乎将兄弟们的歌声压制的听不出来。方济叫道:“鸟兄弟们,你们将近一百之数,而我们才只有四人。因此是否能请你们稍歇息一下。先听我们来唱呢?”

说也奇怪。鸟儿很快便停止了鸣叫,静听兄弟们唱诗,直到方济对它们说:“好,小兄弟们!现在听你们的了,”它们这才一齐啭唱起来,空气中回荡着清亮的余音四位兄弟手牵手站在树下,仰耳恭听。

 

圣诞节近了,外面飞扬着鹅毛大雪。在波述安拉附近没有一丝声息,除了白皑皑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外,其它一无动静,只是一片死样的沉寂。方济坐在他茅舍的门槛上,头上裹着头巾在欣赏着落雪。看上去他简直像是一滩污泥;间或发出清微的叹声:“雪兄弟啊!”不时他也伸出那瘦小黝黑的手去接捧落雪,雪花在他那冰冷的掌心上不易溶化。他微笑注视着那透明的雪片,有无数的小星不停地射着晶莹莹的亮光,最后只剩下一滴清水留在掌心。

“是多么美丽呀!”他叹息说:“我们的主在这每一片小小的雪花兄弟身上显示着多微妙的工程啊!”

他的眼仍不见好转。那含有碱性的泪水不断从眼中流出,在他鼻子的两边各留了一道赤痕。另一个茅舍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同方济一齐由叙利亚回来的凯撒兄弟;手持一张羊皮纸,一支笔和一瓶墨汁。方济叹息了一声,两人便走进同一茅舍;凯撒兄弟吹燃地上即将熄灭的微火,又加上几块干柴然后走去关门。“就由它开着吧!”方济说,“好叫我看到雪兄弟;它们是多么洁白呢!那正是提醒我们该如何保持灵魂的洁净!”

凯撒兄弟白净的面孔露出一丝微笑。他用一块厚板垫在膝头,把羊皮纸铺垫在板子上手中握着鹅管笔准备书写。

“我们写到什么地方了?”方济问。

“首先应当把我们所有的施与穷人……”

“好,”再接下去说:“我们不需要保留什么,不论是书籍或是……”

“枢机希望能多保留一件衣服,以备调换。”凯撒很谨慎提醒他说。

方济倔强的紧闭着嘴。

“我是不是应当写‘两套’呢?”凯撒希望得到方济的确实回答。

“随你自己的意思写吧!”方济低声说。

凯撒便写了“两套会衣”。方济的眼睛注视着美丽的雪景说:“天主打发雪兄弟到世界来保护地下的幼种。天主赏给我们种子和所有的一切;但人们却因了缺乏信德偏偏要两套衣服”!说到这里,他突然跳着叫起来:“把这句写上,‘因至慈天主圣名,愿所有兄弟们将一切烦恼,俗务和忧虑都弃置一旁,俾使他们更能事主自如,并以纯真的心灵和正当的动机爱慕他,光荣他。”

凯撒把方济的肺腑忠言一句不漏的全部记载下来;然后他们又讨论到关于旧有的会规哪一段仍能适用,但经过方济美丽的言语描述后凯撒却再也记不起他话中的真意了。而若要方济重新讲述刚刚所讲过的话,他也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却要凯撒来替他重念一遍。最后方济又附加了一段经文,一段从心底直发的呼声。实际上,对修改会规仍是不肯让步。

方济高声唱着那段祷文,其余的茅舍门也开了,兄弟们个个探首倾听。凯撒信笔疾书,一直还在追问不停,因此方济用更高的声调重复高唱。

一小时后,他再无法朗诵了。“凯撒兄弟,明天再接着写吧!”他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伤佛刚从火窟中爬出。他又侧身挨近火旁,温暖着那冰冷的指尖。

 

朱尼波兄弟牵了一匹小驴走过来说:“父,到嘉辣姊妹那儿去吧!您已耽搁太久没去了,来给我看一下您的眼睛。嗯!不错,已见好了。她一定会为您全部治愈的。”

“她的圣德良表比她的手术治疗更为有效。”

方济伸出手,像猛熊般力大的朱尼波,如同父亲抱孩子似的把他扶上驴背。

离开了丛林,不久,两人便披上一层雪衣。朱兄弟看出了方济的感伤,并知道他所以感伤的缘由。大家都知是为了什么,因此都和他一齐忍受着。为了表示关心他的痛苦,朱兄弟连一句话也没敢说。

方济早已看清这种景象。“朱兄弟,听一支小歌来听听吧!”

“父,我怎么会唱呢?还是由您来唱吧!”

“我不再是你的父了,而正如同你一样,是一名普通兄弟。”

朱尼波眼中落下热泪,那高大魁伟的壮汉竟像孩子般的哭了;他觉得有句话梗塞在他的咽喉:“可是。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父”他知道这样的话会更伤方济的心,因此他只好忍在心里。

“朱兄弟,唱支歌吧!”

“好吧,父……兄弟……”他眼泪未干的高声大唱,音调完全不符:“哦!天哪,请降给我们雨露吧!”一路上他不停重复唱着这样的句子。而每一次喉头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方济虽是满腔苦闷,但他仍是提起精神与他合唱。

到了紫罗兰开花季节。方济牵了一匹驴,由几位步行的兄弟陪同前往罗马,向枢机呈验新会规的初稿。彼得本想和他们一道前去,只因受了凉浑身发烧而迫不得已留在家中;就是在阳光下他仍是抖得像枝弱不禁风的芦苇。

他们这次前往罗马,比起初次带着会规浩浩荡荡的行列有多大的分别啊!那时他们一路上引吭高歌,像支胜利军,兴奋自由,富有朝气的灵魂在呼吸着新生命。如今呢?他们的脚上和心头中如同铅块般的沉重。

人们手持火把到处列队欢迎,高唱欢迎之歌。广场上聚集的群众都跪在从摩尔凯旋的方济前。他没有被回王所杀,真不愧称一名英雄,但这位英雄,只不过是一个身材矮小而单会唉声叹气的常人而已——一个莫名其妙的烂眼睛的家伙。

男男女女的人们对他大声喊叫说:“请你也为我们立个规矩吧!”人人想尽各种方法追随他的生活。很多人已着手筹办献身于贫穷的组织;有钱的人已把他们的财富分施给穷人,自己去以手的劳力换取生存:中产阶级前去看望癞病患者;生意人也关闭店门退隐到山洞里;已婚夫妇也同意分居;穷人也甘心情愿接受他们贫穷的生活。这种重大的变迁是已往从不曾有过的;堪称是一种精神革命。

“叫我来为你们请示枢机吧!”方济向他们说;“他远比我有学问。”他不愿再自作主张,也不再有此可能了;因为一来没有足够的力量,再者又没有相当大的勇气。这虽是一件苦事,他却仍愿放弃己而以他人的意见为意见。“而且,他们也不会再听我的话了,”他喃喃自语说。

为修改旧会规,给他平添不少的烦恼。如今他觉得他已绞尽了心血,累得筋疲力竭,而所保有的只是天主。

 

“能够背下来倒是很好,”枢机看罢他的新会规,带着钦佩和失望的心情东删西改说,“交给总会吧!”

“枢机阁下。随您的意思吧!”方济柔顺得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们间接谈到信友们也希望有一个导引他们生活的规章。枢机从银箱中取出一张羊皮纸说:“为了节省你的时间,我已草拟了有关的概论。修士,这里是符合实际的部分;这里的语句—一好,如今你把它们谱成歌曲吧!”

方济真的把它们当作歌曲般地吟唱起来。虽在刚开始没有太注重它,但不久他整个的灵魂都随它而欢唱了。在他的想象中,他见到这小小的规章会相帮众多的世人救灵魂。他的喜乐也因之逐渐增高。

在为信友所订立的枯燥无味的会规中,他特将经文、劝言和祈祷文化为生命的真髓,灌注在会规内,其华丽润饰无比;同时也将福音中贫苦生活的情爱表现无遗,致使原拟的规章屈居于次要地位。凡是揭开胸襟专心倾听那祷文的人,无论遭遇何种困扰不需依赖武器,不需参与战争,自然而然的便进入一个真、善、美的生活中。

枢机对方济的见解表示满意。方济也高兴得如同孩子般地雀跃起来。雅各伯兄弟做的杏仁糕比寻常的味道更芳香、更可口……

方济离开罗马的前一天,来了一位枢机,嗫嚅地向他宣称:“坏消息,我从一个由普鲁吉亚回来的使者口中得知彼得兄弟不会康复了;你要不要考虑继承他位的人选问题呢?”

“还是留给枢机图下决定吧!”

“这事该当由你来决定。”枢机说;“虽然现在你不再管理这个会,但你仍是该会的精神领袖,是会中的灵魂,也是它的光明;借着它,小兄弟会的修士才能在汪洋大海中平稳前行。”

他略事休息,用手搓着那瘦尖的下颔,目光炯炯的直盯射在方济的两只病眼中。然后他又用手指敲着桌面坚决地说:我们必要有一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而富有领导能力,能管理难以驾御的修士,并在新旧两派修士中尽力谋求和平,更具有好的声望而敬爱你的人。”

方济没有回答。他只是注视着枢机的一对蓝眼球。不过方济那种望法实在有点令人胆战,一双淤血而箍有红圈的眼睛直愣愣的瞪着,枢机第一次垂下了他的眼睛,征求他的意见说:“依利亚怎么样?”

“依利亚是一个坚强的人。也相当的聪慧;枢机阁下。况且他还很爱我。”方济开始抖动起来。

“那么你考虑一下吧!”

“枢机阁下,我要祈求圣神的光照。”

在方济回到亚西西的路上,他向各村镇的群众宣读并抄写为俗人订立的“三会”会规。人们哭泣着相互拥抱起来——不拘贫富贵贱,都如一母所生的兄弟姊妹一样亲爱。

方济看着天主的这群孩子如此高兴的情形,简直无法抑止喜乐的热泪,内心在感激着枢机。“是的,他真不愧是一位聪明而具理解力的人,比起他我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孩童,正需要一位他那样的慈父来相帮。真美妙极了——哈!真美妙极了!或许他对依利亚的看法也不会错……”

在他的想象中,不断见了依利亚那副奇异的笑容。依利亚是什么人呢?关于他,他曾听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说法。方济不愿想下去,他急忙开始祈祷:“天主扶助我吧!但请随您的圣意……”他突然用手抚着藏在胸前的会规说:“无论他们怎样做都不可与这个抵触,这是我心血的结晶,我一生最宝贵的成就。”

他们回到波逑安拉时,彼得已在当天早上死去了。兄弟们带着悲痛而沉重的心情出来迎接他:“我们的慈母死了!我们的慈母死了!您现在又成为我们的父了!

“不!”方济的声音尖锐而短促。

“您不再作我们的父,那么由谁来承担呢?”他们异口同声地追问。

“就是那第一个刚从圣堂中走出来的人!”方济仍坐在驴背上,用手指着正由圣堂中走出的依利亚说。——由于跋涉长途的劳顿,方济终于体力不支,从驴身上跌了下来——当然其中还有更大的原因……

 

凯撒兄弟在聚集约有三千位兄弟中宣读了新会规的初稿。许多最先进会的门生热烈鼓掌称赞,但其余的人却感到不满:“这怎么能算是新会规呢?只不过换汤不换药的将旧会规修饰一番而已……”

不过,在方济的意念中,这已是全然违反着他的心意所修改的了。他们采取诡诈的问题来难为他,但方济在依利亚的足边,用简而明的语句回答说:“追随我们的主;依照你们誓愿的方式生活吧!更主要的是善良的灵魂——不是暄耀的文字。”

一个院长用号筒般的声音叫着说:“照你说,便是不准我们随身携带物品了?那么我那些价值约五十英磅的书籍该当怎样处置呢?”

方济有赖几位兄弟的搀扶勉强站起身来,扯着嘶哑的嗓音怒斥道∶“兄弟们一一凡欲想成为小兄弟会的会士和福音使者、而同时更想拥有万贯家财的人,我决不挽留。也决不考虑因保留你们那几本破书而牺牲福音圣书。随你们的便去吧!你们所有的人——都随便去吧!但切记,我决不会让你们阻碍那些自愿追随我的人。他又昏阙在地了。

其余还有些人想要发问,但均被依利亚拦阻了。“够了,他说院长们将要仔细地把会规再重新审视一遍,然后必须经过宗座的许可方可生效。”

初进会的兄弟中有一个问道:“那么我们如今该当以何种方式生活下去呢?旧规章已失去其效力。新会规又尚未获准。”

依利亚非常机警地说:“按照旧会规和各位院长的指示。下星期我就要亲自去见枢机,如今我们还有其它的事情待解决呢!”

“把我抬进我的茅舍去吧!”方济在哀求。

他们将他抬开了。年青兄弟前来吻了他的会衣。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是安多尼兄弟。是见到你派遣到摩洛哥的五位兄弟被斩后进会的。”

“安多尼小兄弟,你将要成为我们门中莫大的光明。”他伸手祝福了他。

 

方济带着抑郁的寂寥的心情在山野深林间游荡着,走来走去总得不到宁静或慰藉;只是急虑和病苦一一他觉得浑身到处都是病:肝、胆、脾、胃和他的眼睛——而其中病得最深的还是他那颗负创伤的心。

他认为小兄弟即将濒于崩溃。连他本身也要随它而崩溃了;虚伪、骄纵、叛逆是使它崩溃的因素。似乎天主已不再重视它了。他们在计划建造雄伟的圣堂,设立规模庞大的修会。他们有各种参考书籍和得力的助手;他们在枢机、教长、贵族或教宗前占有重要的地位。代替作他人公仆,他们却作起了别人的顾问;在各种盛宴中,他们都成了显要的份子。为他们的劣行,他们却认为毫无不当之处。

有些人丧失了理智,爬进山洞里,任由他们的头发滋长。过后跑出来讲述异端。有些人从这镇游到那镇,嘴中不断喊着诅咒和怨怼的话。那些信德原本不坚稳的人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甚至有的还娶了妻子。

方济心中的忧苦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但他并没有谴责任何人。从他孤寂的心灵深处呐喊说:“这都是我的错。是因我自身的罪恶所造成的。”

他开始对自己苛求并畏惧起来。他开始刑罚“驴兄”,有时整得它两脚不能站立时方才住手。他的灵魂充满了狐疑和不信任。他怀疑像他这样爱自己超过爱天主的人,是不是真有权利创设完全基于福音的美好修会。

有时光明又回到他心中,他便会亲吻树叶上的朝露,或向田间的农夫讲道,或为儿童们吟唱。但不久光明就会消退,使他重居于黑暗中摸索,这时,他会爬到高山顶端伸出双臂向天大声呼求:“主啊!请来收我的灵魂吧!请来收我的灵魂吧!”

他在知已中寻求慰籍;譬如他一向用以比作活福音的嘉辣。或同住在一间小隐舍中的朱尼波、马色欧、安哲禄、伯尔那得这类人。他都试过从他们身上寻找安慰;但到头来,仍是空无所获。他们纯洁得像清晨的空气;他们明亮的眼睛使他见了胆战。

“你为什么放弃你的权利呢?”马色欧始终弄不明白。

“把它争回来吧!”朱尼波也急了;“您一定能做到的。把那些坏的院长赶走。必要时我来帮您用武力解决!”

“悉由他们去吧!”方济说:“为了几件小事而处人以罪便失去了救赎的意义。”

他们设法激发他已往的热心和雄心;但是徒费精力。“我不希望成为一名刽子手来惩罚他们,只愿能以身作则使他们逐渐向善。来为他们祈祷和克苦吧!这是唯一的方法。同时也高兴吧!因为假如在这种痛苦和屈辱时垂头丧气、意志萎靡的话,那么我们便不像是一位小兄弟会的会士了。”

一群年青的兄弟前来问他说:“我们应当怎样善习听命的圣德呢?”

“像一具尸体,”他答说,“毫无反抗的意愿,全然听从别人的主张。”

不久,又有一位德籍的神父向他说:“我愿意完全遵行会规。请准我与那些不愿遵行它的会士们脱离吧!”

“以基督的圣名和我这卑微的名字。”方济喜出望外,“我答应你的请求。”

兄弟们谴责他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主见;他悲愤交加,慢慢站起来说:“我要表现给他们看;在下次会议时我要叫他们看我是不是还有主张。”接着他便哭了;那种悲伤的景象使人见了会感动涕零。

依利亚也是不断使他不安的一个,常写信禀告他一些不法兄弟们的劣行。方济回信说:“设法用圣宠的目光观察一切,就是在有些兄弟或其他人反抗你时也该如此。修务你那宽仁的圣德吧!希望他们能成为比你还好的基督徒。”

一个兄弟想要知道是否可以研读地理。方济向他说:“即使你知道天下所应学的一切;拿魔鬼来说吧,它所知道的比天下所有人的知识加在一起还要多,但只有一件最值得注重的事它却做不到——忠于天主。”

一个年青的初学土要求他允准他有本日课经;况且他事先已得到了院长的许可。只希望再获得方济的同意而已,不料方济立时由灶台上抓起两把炉灰撒在初学士的头上:“这就是你的日课!这就是你的日课!谦虚!知道吗?去吧!照你们院长的话去做吧!”

初学士自讨个没趣,心内不安地离去了。但在他还没走出茅舍的院门时,方济便冒着雪赶来把他叫住,跪在他面前哀求说:“小修生兄弟。请宽赦我吧!我刚才的意思只是说凡愿成为一个真正小兄弟会士的人,除了他身上的衣服外,不该拥有任何财物。”

 

那年冬天他来到加比附近,在路上,见到一群农天匆匆忙忙地向广场走去,每人肩上背了镰刀和连枷:“你们是去刈雪吗?”方济诧异地问。

“不。我们是去捉狼,”于是他们将捉狼的故事讲给他听:那村子附近有只巨狼,时常出来伤害家畜,从羊栈中把羊拉去,又把狗舍里的狗咬伤,甚至还攻击他们的马匹。没有人敢出来,因为它就在加比的街中跑来跑去。.那里的人们吓得觉都不敢睡!

“我倒很愿意和那只狼谈谈。”方济说。

农夫们都想他们是在和一个疯子谈话,其中有一个人仔细向方济打量了一遍,才彼此衔耳叽咕着说:“那就是亚西西的乞丐圣人!于是便有人跑到加比,大吹大擂地说那位方济小兄弟将要把他们救出狼口。因为大家对他的事迹早有耳闻,故此全镇的人都跑来看他,并愿与他同住。他们带了古式兵器、棍棒和利剑。一位年老的军人还举了一面军旗。其次再加上农夫的镰刀,真是洋洋可观而有趣。

“你们是不是去和士耳其人开仗呢?”方济问道:“狼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立有岩石的树林中。”

“好,你们只管在这儿停下吧!不然它见到你们这许多人一定会把它吓跑的。”说着,他便径自往林中去了。

人们却抑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都潜在他身后随他前去,经过了树林,来到一处盖着洁白厚雪的平地。狼就站在前面;满身蓬松长毛的恶兽,使人见了不觉毛发悚然。

它见到他们便拼命向他们冲来。农夫们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跑下山坡跪在圣母像前虔心祈祷。方济一个人站在原地伫望它冲过来;然后举手向那只凶猛的怒兽画了个十字圣号。说也奇怪,狼忽然停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如同一个塑像。

方济走到它面前。人们从树林另一边偷看,只见那只狼向他点头致敬,右爪放在他手中。方济向它训话用手势告诫它。狼卧在地上舔着他那双裸足;他抚弄着它,并告诉他从现在起,人们将要用食物喂它,而它也不准再来侵伤此地的一草一木。

狼点了点头,便进入了树林。

方济怀着一颗孤寂忧戚的心来到波伦亚探望安多尼兄弟,因为他曾听到过很多关于他的善行:他如何使邻镇的异教徒归化,如何向河里的“鱼兄弟”讲道;除此以外,他本身有着多么大的圣德呢?当安多尼远在异乡进行传教工作时,方济却在和胡可林枢机舌战。

小兄弟会的兄弟又搬回曾被方济赶出来的华丽房屋里。枢机公然宣布说:“这座房屋是属于圣教会的,并不是小兄弟会的产业,他们只是暂时用来居住而已,故此不能算是违反会规。”

“那根本是诡计,”方济说。他觉得没有力量和枢机争辩;但他却小心翼翼,决不踏进那座房屋。

彼得兄弟欲想和方济面谈,方济拒绝了他:“我不愿正眼看那个人因为他就是第一个背弃神贫者。我诅咒他,并愿诅咒永远生效——唉!叫我安歇一下吧!”

他得到了安歇,他们将他安置于多明我会,与良兄弟在一起;一天,枢机主教前来看他,并谨慎向他解释神学的重要,。希望他能使他的兄弟们如同多明我会的一样学习神学。

“不行,”方济断然拒绝。“那正是趋于骄傲的捷径。可怜的兄弟们会因它而忘却纯朴的神贫。”

“可是那才真正是战胜异端的有力武器,”枢机的目光狠狠地死盯着方济红肿的眼睛。

方济抵忍着那两道冷酷无情的目光:“他们夸饰是他们的道理使人们归化——但我却相信是由于我那些穷兄弟们的祈祷。”

“我们需要祈祷,同时也需要道理,”枢机还想说服方济;“我们不只该讲述如何实行克苦,也需要和异教徒的邪说辩驳;他们提出许多奸诈的问题,况且他们都精通圣经。有些小兄弟会的修士竟因了不学无术而散播异端和邪说。”

“但是,”方济长叹了一声说;“以坚诚的信心讲述真理,远比回答奸诈的问题更为有效。一个好的讲道者必须预先把他要讲述的寄托在祈祷和默想中,事后才能以更激动的言词表达出来,他需要有内心的热火而不是口中冷酷的语言。这一点是书中所学不到的,只有仰赖天主的助力。”

“那么,安多尼修士呢?”枢机抓住了方济的最后一句话,反驳他。

“哦,您说的是那位善良、纯洁的兄弟吗?”一提到安多尼,方济心中便充满了喜乐,“他的谦虚,热诚和纯朴正代表着小兄弟会的真精神。

“但他却是一位头脑聪慧,而有学间的博学士呀!”枢机理直气壮地说,“他用他的天才和所学驳倒了异教徒,而使他们弃邪归正。他们怕他,他是异教徒的劲敌。若叫他以他的精神和生活方式来训诲你的修士们,你该不会再有所反对吧?”

“这样的学校是幸福的,”方济说:“但是所有的教师都应当像安多尼兄弟一样,而教授出来的兄弟也应当是个‘安多尼’才行——可惜的是……”他长叹了一声;那叹息比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还要深切。

枢机把握住这一大好良机说:“那么就请你答应我们叫我们和他磋商建立神学课程吧!”

“好的,”方济由衷叫道:“但只准和他自己,不能同任何其他的人。良兄弟,拿起你的笔和纸替我给安兄弟写封信——”良兄弟打开一卷羊皮纸,展放在膝头上,按照方济的话书写:“安多尼兄弟,我理想的主教,能使你教授兄弟们的神学,我感到荣幸极了,但应按照我们的会规上所说;在他们研读时,务需抱着热诚的精神。”方济将它接过来交给枢机说:“等他回来时请把这封信给他。”

枢机趁机又向他说:“对重新写会规的事你还不同意吗?其实它祗是将它完成合法的手续,好让教宗批准而已。直到现在,会中一直是无规无矩,乱作一团,况且教宗在等着要它呢——否则他就要将整个修会撒销。”

“枢机阁下,我不敢轻易重写会规呀!”方济说。“那是由我们主来的;假如我胆敢稍加修正,那就等于刺伤我主的圣心,不,决不!请不要逼我重写吧,请圣座就以它原来的的格式批准吧。”

“在没有得到各院长的同意前,那话离题还远。你最好自己先要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同意的;那也就是说你的会规永远不得呈现于圣座御前……”

“那么只好为他们祈祷了;枢机阁下。这样他们或许会妥协的;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祈祷吧!为他们祈祷吧!”他忽然将嗓音提高,“我宁愿看到小兄弟会瓦解,也不会准许将贫穷之后逐离!”由于内心的剧痛他又消沉下来。

虽然他的痛苦使他难忍而呻吟,他仍勉强对枢机笑脸相迎说:“天主是无穷美善的。”

 


十一 神 韵


在一座多岩的高山上,靠近一道急流的溪边,有一个荒芜的洞穴。方济,良和彭尼秋三人正准备在那里重写会规。一次,方济在梦境中,觉悟到天主对会规的启示;无论在任何事上,或任何情形下只要是出自天主的圣意,便没有其他力量再能阻止他。这也就是他与那二位兄弟跋山涉水来到这哥仑波名泉边的缘由。如今他缄默无言,显得十分严肃。书写会规的工作是赖他和天主一同来完成——是的,赖天主,隐藏于千百万星辰间的永生的天主。

在黑黝黝的洞穴里,方济平躺在地上恭聆着——用全副的心灵恭听天主在静寂中对他的启示,彭尼秋在靠近洞口处倾听。良兄弟把羊皮纸展放在一块大石上,写着由彭尼秋口中重诵的方济的语句。他们三个都在等候:一个等候天主的默启,一个等候重诵方济的语句,最后一个等待将彭尼秋重诵的语句记载下来。新会规就这样由黑暗逐渐趋向光明。

语句断断续续地迸出。有时整整的一个小时,甚至一整天都处于静默中。晚间他们照常去睡眠,每到黄昏时分,总有慈善人从下面寂静的山谷给他们送些食物,放在洞口。这样新会规日复一日的总算告成了。但仍不脱原意,神贫的禁戒仍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兄弟们在行旅时,不准携带任何物品……”

那就是新会规的核心,新会规的灵魂,新会规的真精神。不知过了各少个日落、日出,日子总是孤寂而凄凉;山上溪流的岩石边,仍不失荒漠时的寂静。那寂静是无边的,只有山洞急流的隆隆声将它激破。迅闪的闪电和震耳的霹雳瞬来瞬逝,永无停留的迹象;不过,在它来时,大地会被它的雨珠击得刷刷作响;强风在岩罅间发出惊人的吼声,等它去后,三人再重回到阳光下。天主圣神在方济的灵魂上,借这猛风的吼声,赋与了奇妙的恩宠。

 

他们回到波逑安拉时,每人的眼睛都闪铄着强烈的光芒,依利亚跑出来迎接方济,替方济洗脚,并为他预备了和以蜂蜜的麦片粥,他总愿作母亲一样地急于照顾方济的身体——但愿有一日他会改变作风,专来关注他的灵魂!方济这时却急于给他看新会规;他谨慎地将那一卷小小的羊皮纸递给他,就像是从天上得来的公文;像似天神给圣母玛利亚的喜讯。

“好的。好的。”依利亚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说。“我过后会找个时间来看的,并且还要和院长们商谈呢!”他将那卷神圣的羊皮纸塞进他的腰带里。

“那会规就如同天主亲口念给我写的一样,”方济再用严素的口吻警告他,依利亚似乎有些不耐烦,脸上又泛出那奇异的微笑。“来。先叫我为你的眼睛擦些药膏吧!这是我自己给你调配的最贵重的药膏——你的眼睛像是刚刚弄伤么!”

方济的眼睛对依利亚是那么重要;会规却不然。方济没有答理他。

“以听命圣德之名,”依利亚坚持着,“我命你把你的眼睛医好!”

方济屈服了。“好一个依利亚啊!”他内心默唤着。

日子过去了。白昼、大地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中。夜晚、月和星的柔辉抚弄着大地。日间有白昼的阳光,黑夜有星月的银辉,人们片时也离不开它们。方济感觉非常渴慕着光;因为它便象征着天主。但他那双病眼不能抵御强烈的阳光;他不得不用头巾将它们置起并经心蒙好。光线好似在他的脑里烙下了创痕。只有等待太阳西沉,白昼即逝的黄昏时,或是依赖月和星的柔辉,他那充血的眼睛才能看见。

夜晚。他时常独自在丛林间徘徊。林中的树木像似也在闪亮发光。他走到一棵被月光抚弄的树边与月光一同去爱抚它。又弯折一枝睡在月光怀中的花朵;“月光姊!”他发现了自己手上的月光,高兴得急忙跪在草地上说:“主啊,我感谢您,为了您造了‘月光姊妹’,借着‘她’,您可以在黑暗中光照我们。”

他听着蚱蜢在草中蹦跳;看着野兔在草面嬉戏。由远处的荷塘中,不时还传来咯咯的蛙声。他感觉大自然的神奇,而伟大的力量在工作着。直到太阳从东方鱼白色的天边升起时,他才把头巾拉下,用手握起那对疲乏的病眼说:“哦!主啊!我感谢您。为了您造了‘太阳兄弟’;虽然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但是话倒不能这么说,因为您造了他并不是单单为了我。”

 

依利亚亲手摘下一小碗杨梅果给方济;无论什么事,没有依利亚不甘愿为方济的。方济却一直想要知道他们对新会规的反应,他在期盼着不久能有一天依利亚仓慌跑来衷心欢叫说:“感谢天主赏赐了我们这一新会规!”但依利亚始终没有提它。他带来的只是食物——有滋养的食物肉食享用的食物:水果、和药膏、以及其它治疗脾胃和肝脏的药品。

方济仍是耐心期盼着,但一直没有任何人提及它。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突然抓着依利亚的手腕说:“依利亚神父。您对那会规可有什么感想?”

“我曾和几位院长研讨过,他们都认为不合理想,仍是件换汤不换药的东西。”

“什么?不合理想?但那确确实实是由天主来的!是天主亲口在那山上黑黝黝的洞中默念给我。快把会规拿来,依利亚,请指给我看,那一条不是出于天主的默启?”

依利亚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凝视着他,脸上仍带着那种怪笑。

“怎么了?”方济提高了嗓音。

依利亚不大喜欢争吵:“亲爱的好兄弟——方济,我早就应当告诉你。但我却没有胆量说,因为我怕有碍你的健康……”他低着头不敢正视方济。杨梅从碗中跌落了下来。“那张会规已经……已经丢掉了;都怪我一时大意或失察;实在说,我真不知道怎样会发生这种事。”

方济只是叹息,别无任何表示,两片青紫色的嘴唇突然张开而缓缓闭起,没有一个字从中进出。依利亚向他偷视了一眼;他看到的只是方济那对红肿可怕的金鱼眼和瘦黄的肌肤;却没有从那里面找一丝怨弃和谴责的痕迹。有的只是如苦海般无边的忧伤和痛苦。那只碗从依利亚手中跌落在地。

方济也随碗同时倒下。

良兄弟正巧及时把他接抱在怀中。

“快快!”依利亚对远处的兄弟喊。“方济昏倒了!”

方济苏醒后又同良兄弟和彭尼秋三人爬进哥仑波泉边的山洞,去重写会规。他们是在人们的睡梦中溜出来的。方济不便再求天主为他默念第二遍一一因为那算是过于依赖他。他们应当自己想办法完成它,用三个人的智慧和记忆,若有两人忘却某一点,另外的一个定会记得。况且一个人不会轻易将深印心头的圣歌完全忘记的。

三个人并肩坐在一起,仍由良兄弟书写;有时不免被困而停顿下来;也有时他们整点钟坐在那里静默无声,在寻思、在祈祷。这样一点一点地好像是贯穿一串散落的真珠项炼,总算把丢掉的会规综又重拾了回来。

那时正是严冬季节。十一月的天气带来了浓雾、寒风和凄雨;山润的急流猛涨,山石因台风震撼而摇摇欲坠。在夜间,怒吼的强风打击着山石,飞掠过山峰并摧残着树木的枯枝,发出鬼哭的惨声。一天,在重雾弥盖了整个山野时,他们三人正坐在洞口工作着。忽然,一大群兄弟如同恶梦中见到的幽灵鬼怪似的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是由依利亚率领的一帮所谓的院长们。他们将头巾披在背上活像些豺狼,一只只向洞口蠕动过来。

方济猛然跳起来怒斥说:“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依利亚迈向前作威作福地用眼睛斜视着方济:“终于被我们找到了!我们所猜想的不会错吧,你又来重新抄写会规了;但是,我老实告诉你吧,为着这些位院长和几千名兄弟着想我们绝不要按照那会规生活。你自己尽管去写吧!——我们是绝不需要它的!”

方济气得浑身颤抖。他那坚强的表情与依利亚那副带着奸笑的阴险脸孔恰为两种相对的典型:“这会规是由天主来的,其中毫无我自己的主见,完全是天主的;他还要我们确实遵守它,确确实实地,知道吗?不需要任何解释!不需要任何解释!一若有人不愿意这么作,尽管离会好了!”

他站高了颤抖的身子,用那对血红的眼睛盯视着每个羞愧的目光。在他那庄严无邪、强而有力的眼光注视下,他们都像被施过催眠一般先后低垂下眼睑;事实上。就连魔鬼见了那两道目光也要惊惧不安的。

依利亚作了一个手势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方济一种突如其来的动作吓阻了。

他跳到他的身前摆手说:“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解释!谁不愿照这样作,尽管出会吧!”

他威风凛凛,气势所逼人,在他的义愤尚未发作前他们都已逐步退出,瞬间他们又如同幽灵似地消失在浓雾中了。方济站在他们离去的地方两眼凝视着迷蒙的浓雾。

“看那不像是忠勇的弥额尔天神吗?”良轻轻对彭尼秋说。

方济携了会规径直前往罗马。他们一行仍是三个:但其中代替彭尼秋兄弟的,是他们在路上拾获迷途的小羔羊。良兄弟像抱孩子似地将它抱在怀中。有时方济偶尔也抱抱它,但他力气不足,易于疲倦。“可怜的羔羊姊妹啊!”他抚揉着它满身银丝般的绒毛说:“我要你带往一个地方,使他们们能好好照顺你。”

一路上他们还要专门为它讨奶吃。

到了罗马,他们将它送给“雅各伯兄弟”夫人。她非常高兴,并说要用它的毛为方济织一件会衣。方济当然也不会忘记享受几口美味的杏仁糕:他贪婪地将手指上剩下的最后几片碎渣都舐光了。

一天晚上,枢机公署中摆设了盛宴,一些贵族和显要先后都到齐了,他们来的主要目的是听方济演说,但是却不见方济的影子;大家无可奈何,只好先坐下来等候。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背上背了一只几近空无一物的袋子从外面跑进来,等他坐在靠看枢机旁时,将袋口朝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盘子里,落出的只是一些干而馊的面包。那都是他辛辛苦苦在忽忙中沿门挨户要来的。他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圣号,然后欣然地七手八脚把它们分放在每人面前的盘子中。

“这是人家施舍的,”他回到自己的坐位,拿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富有声望的客人都睁圆了眼彼此相望;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认为他们能获得这种面包是一种幸运,便恭敬地吃起来;有人拿它当作圣人的遗物一般收存起来,另外也有些人将它收藏起来,不过他们却是因为难以下咽的原故。饭间,方济用天神作为话题说:除了恭敬赞美天主外,其它的事他们一概不去管;并说人们也该当效法天神的表样。朝向那种目标前进。

饭后,枢机把他唤到一边斥责他说:“兄弟你侮辱我可真不浅啊!”

“哪里?我却给您增添了莫大的光荣,“方济申辫说。“我曾在您的晚宴中附加了天神之粮;由求乞得来的面包,便是天神之粮。”

 

过了几天,他重新和枢机一齐磋商会规。随之而来的便是猛烈的争论,那也是方济一生中最激烈的一次争论。他觉得那简直比死还要痛苦。

枢机是一位相当聪明的人。世界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他说,“任何事都会演变:风俗、习惯甚至国家和领土。但是圣教会却永远不会稍微变迁的,在任何事上她永远像似黑暗中的真光。你的会规应当是教会中的一盏明灯,从那里面射出万丈光芒。照现在这情形说来,它还不能负起这一重任。首先你该有忘却自我的精神,忘却时代的观念,也忘却我,和一总事物。因为这会规一旦经宗座批准,它将永世生效。

“那完全是天主默示我写的。天主并愿我们确实遵行它,其它不需要任何解释。是天主告诉我的。”

“正是如此,正是因为有天主圣意在里面——如若不然,我早已自己下笔了。”枢机拿了拿笔,然后又把它放回原处:“但这种形式却不大合适。”

“枢机大人,形式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虚饰的几个文字而已。天主告诉我就这样写就行了。”

“文字是真理的外衣;若是天主以同一件事启示给两个人的话,虽然他们所写的内在精神一样,但文笔词句各有不同。你的那种形式根本不对——不切合后世的需要。这一点是值得重视的。你的会应继续不断的作为圣教会的砥柱,必须这样……也会这样的!但它必须富有潜力,必要清晰易懂,像是一条引人向善的康庄大道。譬如说:会规中有这么一句话就不恰当了。”

“……若是兄弟们发现圣体被置于一个无人重视的圣龛中时,必须训斥那位负责的神父……”

“这绝对不妥——一定会引起神职班与修士间的争辩和磨擦。我认为若是个修士见到了那种情形时。他尽可依照自己的本意去做,毋须写在会规上;如若不然,他们便会滥用它,你想不是吗?”

方济没有作声。枢机便把那条划去且说:“其次,我们还需要有一座初学院,这也是你所知道的。”

“当年我们的主也为那些追随他的人立过初学院吗?”

“圣教会能为任何甘愿成为基督徒的人付洗,就连走向极端的异教徒也不例外;但教中的修会却不能这样做。”

静寂。

枢机拿起笔加上了一条有关势所难免的初学院。他们就这样毫不苟且地逐条推敲,但极力的争端点是在福音中的一节上:“兄弟们出外时,不可带任何对象,不带行囊,钱财或食粮……在这上面方济和枢机真正展开了火并。

“一个小兄弟会的会士除了竖琴外什么也不能带。”方济说。“他的灵魂便是竖琴,可用它不停地赞美天主。”

“我的意思也不过如此,”枢机十分狡猾,“只是每人不可能一时不歇地那样做,每人有每人不同的素质。”

“那么请他们进其他修会好了!”方济固执着一己的成见。“千万可别让他们来毁坏我们的修会。”

“的确,这正是我所以特别重视初学院的原因:靠它来给他们一个试练和考验的机会。你的会该当接受所有趋向于它的人们。”

“那么请他们来吧!初学院为他们没有需要。不好的,会自动离去。”

这样争来争去,有时竟整日辩论不休。

关于神贫的禁诫,方济更是坚持己见,拒绝让步:“我不能!绝对不能!修会是根据它而建立的,它就是修会的灵魂,修会的光明;去掉它修会将要瓦解。”

“我没有去掉它,只不过将它换一种说法。依我的说法可使安多尼修士在出外布道时,带一些他所需要的参考书籍,利用它们作为向异教徒舌战的补充器材。单单持用一种物件而不眷恋它们便算不了什么。”

“过着美满生活的人,当然有着美满的享受。”

“活在神贫中的人,也照样能有贪图美满生活的欲望。方济修士。来!我们姑且这样写:‘兄弟们不可有自己的财物,不拘房产或土地甚至极微小的物品,既是世途的旅者,便该当忍受贫穷,谦诚地事奉天主。’假如我们写明他们可以怀着信心到处去求乞;写明修士们得到补缀的衣服时必须感到满足;写明不准接受钱财;写明不拘走到什么地方都得说:‘平安降临这家!’;写明该当是温文有礼并良善待人;写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不应该贪求博土学位;写明该当为仇人祈祷——这不是福音吗?不都是福音中所记载的吗?”枢机的手在颤抖。整个身子也随之颤抖起来。

方济却心平气和地说:“老会规是天主默念给我的。”

“教宗是基督的代表。”

“教宗万岁!”

“那么就听他的指示吧!”

“教宗不能拒绝我们采用福音。”

枢机丧失了勇气也绞尽了脑汁。“行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叫苦说。“扯扯拉拉直拖了好几年,现在到此截止!我再也不管了,随你去过你那福音式的生活吧!异教徒也声称他们过的是福音生活,他们口口声声的不离福音。出不了一年,你的会就要变成异教大本营。”

“我们需要祈祷,”方济说,“愿那种情形不至发生。”

“你对圣教会的智囊团相不相信呢?若相信就该当听从它;若不相信,那么你便早已不属于教会了。耶稣说‘凡不跟从我的便是反抗我。’话说到此为止,我们两人也没有什么可争了。”

方济像孩子般哇的声哭了出来:“为什么圣教会不能接受天主给我的会规呢?”

“因为在圣教会的智囊团中,必须划分出人情与教规。”枢机握着方济的手。“修士,事实上那还不是一回事吗?我只是将它陈述得更有力,更切合实际;你愿意只为了个人对形式上的偏爱,而使你的修会瓦解吗?再为你那成千的修士们想一想。虽然如今他们是分裂了,但起初在他们投奔你的时候,却是抱着满腔热忱呀!你说不是吗?把他们再统一起来吧!为我们死后而进会的修士们着想,为下一世纪着想,一个和睦的表率吧!”

枢机紧握着他的手。方济用力将它们抽回来跪在地上,两只红肿的眼睛紧紧闭起,像座塑像似的动也不动。他在聆听心内天主的声音……

枢机淡淡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两手不断地颤抖着……

方济好似在殉难。为他和他的兄弟们,会规早已粉为碎片——会规是他们生活上的经典救赎的希望、圣经的真髓、苦架的道路、成全的指南、天堂的钥匙、永生的先驱……他为那美妙的会规而生而苦,曾以那美妙的会规吸引了无数的人如同火边的扑蛾。如今都破成碎片,他战栗了。

“为你的小兄弟们平安着想吧!”枢机近似向他哀求。

方济睁大了他的病眼,双手高举说:“愿吾主宽恕我的软弱!——为了我那些小兄弟们,我屈服了……”

枢机走到他的写字台边,用笔在福音的禁条上重重地划了一道黑线:“兄弟们出外到世界各地传教时,不准携带任何物件……”他用手轻抚他长而白的几根疏发,柔弱无力的身躯又随之颤抖起来。


十二 青 茵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大作;街中行人寥寥,狂风暴雨,瞬息即至。方济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离开了罗马。

“从今天起,”他喃喃自语,“我活在世上,除了为人树立表样外,别无他事;谁也不能再拿我当作他们自甘堕落的借口了,我要作一个小兄弟会士的好榜样;除此以外,但愿安安静静地恭敬天主,其他再没有什么可想了。”

圣诞前夕,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哥利秀的小隐舍(实际只不过是几个毫无价值的茅草棚),盖在橡树林中的一块巨石顶上,倒颇引人入胜。重重迭迭的山岩,仿佛摩肩接踵的群童屹立。下面的山谷中,便是哥利秀村庄的所在,村子里有一道溪流把覆盖着它的白雪划分为两段,像是一条裂隙。山谷的另一边也是峰峦高耸起伏不平,直插入半空。厚厚的白雪作为这整个景致的绒毡。

夜半时分,星光闪闪,照耀着通达山端的小径。在寒冷和平静的黑夜里,星儿益显光明,山谷间隐隐可见萤火虫般的灯光,分散各处。一点点逐渐由疏而密,由远而近。最后都聚集起来,朝山顶移动,那是村民的火把和提灯,他们也是到山上的隐舍去欢度圣诞夜的。

方济为他们准备了一幕极感人的活剧,想使他们惊喜。在橡树丛里有一个洞,洞中,兄弟们布置了一个马槽;马槽的一边,有一只白色的活牛,另一边有一只小毛驴儿。“哈,真像白冷城的马槽哟!”孩子们用惊奇和羡慕的语气叫说。弥撒圣祭,就是用明马槽作为祭台举行的。

本区其它隐舍和洞穴中的兄弟们,也都来参加这一盛典。孩子们特准站近马槽边,他们渴望的目光在马槽中扫来扫去,欲想见到耶稣圣婴。他们的母亲都非常感动。农夫们内心充满着爱火,眼内闪烁着热爱的火花,合拢着两只粗黑斗大的手在虔诚祈祷。

每个人都怀着一颗诚恳的心,凝视着里面只有一些干草的小马槽。天气寒冷刺骨,他们的耳朵冻得肿疼,孩子们的红鼻端流着清涕。他们把拿来的火把都插在壁缝间,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闪耀着光芒;照在他们的瞳孔中,翩翩起舞。忽然,一片肃静,好像每人都在等待一件奇事的发生。继而一阵清脆的铃响后,一位小兄弟会士穿上祭衣从祭台后出来献弥撒,方济为他辅祭。

弥撒开始时人人都跪下来。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方济身上,他极经心跟随着进行的弥撒圣祭,但不时也回顾马槽而向它表现出一种超然的微笑。念福音经时,方济捧着圣经。唱那天主化身穷人、降生在破马槽中的圣咏;那是世间最美丽的故事。泪水从他那对红肿的眼中流出。他吻过了圣经,走到马槽边,向里面探视,伸出两臂,凝视着空空的马槽长叹。他觉到有一股神奇的灵感充满心中,就像从前在白冷城时一样;他又憧憬到耶稣诞生的幻影,使他的灵魂软化下来;他感觉受到爱力的重压,内心充溢了圣善的天福。耶稣圣婴的就躺在他的面前吗?

方济确实看见他躺在那小马槽中;一个身发异光的婴孩,向他伸着两只白嫩的小手。方济躬身向前。用瘦弱如柴的手指爱抚着他的嫩颊和柔柔的卷发,又将他抱在怀中,紧贴在面颜和负伤的眼边。婴儿也用柔嫩的小手玩弄着方济凹陷的脸颜,和腮旁粗硬的胡髭。

在参与弥撒圣祭的人丛中,一个蒙受圣神奇恩的热心人亲眼见到抱在方济怀里的圣婴,其余的人虽然没用肉眼见到,可是在意念中也看见了方济将圣婴又轻轻放回马槽,双膝半跪在马槽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小耶稣,向他发出会心的微笑。瞬间,他便开口讲起话来。他不时抬起头来望望众人,或注视一下儿童们的奇异目光。他讲述圣婴的圣善和无限的美好,讲述关于天主降生成人的事实。他的话有力、甜美、清脆而柔和,使人听了都大受感动,仿佛在欣聆一支由竖琴伴奏的乐曲。由他口中迸出的每个字,都像星光一般,放射出万丈光芒。每一个字都震颤着喜乐。每次在他讲到“白冷”这两个字时他心中便不断地重复咀嚼它。他学作羊犊的叫声,声音幽柔得真像只小羔羊。

每次他讲到“小耶稣”时,爱情的火焰便在他的血液中燃烧,喜乐得几乎无法自持。他故意将话语拖得长长的,但十分清晰,像琴管里奏出的乐声。他品尝那三个字所留下来的芳醇和祝福。

火把照耀着人们惊异的面庞,晶莹的泪珠从孩子和大人们的两眼中滚滚流下。

 

次日,圣诞佳节,阳光普照,满山遍野覆盖着白皑皑的厚雪,显得异常清晰耀目。方济站在树林边遥望着美景,对身旁的良兄弟说:“天主的小羔羊啊,看吧!大自然已经披起了她最美丽的华衣;看看光荣天主是多么美好啊!今天是瞻礼中的瞻礼,天主在今天降生变成婴孩,哺吮着人类的母乳。”

一群乌鸦在树枝上呱呱地叫个不停。“啊!我们的‘黑姊妹’,来向我们求乞了!”他说,“快!赶快到厨子兄弟那里拿面包来吧!”

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假若有一天,我有机会去见国王的话,我一定要恳求他颁布一道圣旨说:凡有力量做的人。都需要在圣诞节这天自愿地撒些稻谷在路边,作为我们‘乌鸦小姊妹’的一种款待。哦!兄弟们啊。在这伟大可庆的节日上,有钱的人理应邀请穷人享受一餐盛宴,牛和驴也应该吃一顿特别丰盛的草料。”

兄弟们在饭间,又谈起有关圣诞的佳话;方济侧耳静听。有一位年老的兄弟,讲述当初耶稣降生时,大圣若瑟和玛利亚是如何贫苦;他的语调非常凄恻动人:“那时他们哪里有什么台布,也没有用过什么羹匙,喝水也没有水壶……”

方济听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随即将盘中的面包和奶酪端起坐在地上。

“怎么了?”大家异口同声地惊问说。

“我不愿比圣若瑟和玛利亚还要享福,”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自动地坐在他身边,用手当作餐具,一把一把抓送到嘴中。

他曾到山谷下面和农民们讲道,回来时由树林中的近路径直上山。

融雪的时间前后费去了三天,两天前浓雾又带回了寒冷,如今万物又罩上了一袭霜衣;使林中的树木平添了不可思议的奇景,每株树,就连最小的一根枝桠都是自茫茫的,仿佛是瓷制的模型。从前被大雪掩埋的土地,如今雪已化尽。重显出被杂草和寒霜侵蚀过的羊齿,使它们益显得透明、洁白、柔嫩、脆弱、神奇得宛如水晶中的翡翠花,使树林显得高贵异常。

方济小心而谦恭地踏着脚步,以免碰伤一丝羊齿,并用手提起会衣,以免擦伤它们秀丽的枝叶,嘴中还哼着歌曲。他在哥利秀停留了约有两月,光明又重回他的灵魂上,他享受了恬静和自然。他的伴侣是几位热心真诚的模范兄弟和山谷中的农民,他们有面包和羊奶便感到满足了;淳朴的事物。

天主又重临于他的心灵。他已体会到他的临在,觉到他那无限的神力、神光、即将进入他的生命中。——不过那神光究竟是什么呢?

他天天都在默默地期待着,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独自祈祷上。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身边环绕着他的事物都似乎迢然远逝。在它们当中他只能见到天主。他怀着一颗凄楚的心而饮、而眠。他重视灵魂远比肉身更切要,即使他的肉身遭受着再大的疼痛,他也不愿设法去治疗它。睡眠时,用一根短木块作为枕头;他几乎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肉身,但是,如今在树林里他却提起了会衣,深恐擦伤玲珑、美丽的羊齿。

在那短暂的片刻,天主降临在他心中,使他精神焕发,突然振作起来,如醉如痴地狂叫:“耶稣啊!耶稣啊!”回声越过洁白透明的丛林又送入他耳中。

他内心感觉异常渴望分担耶稣在圣架上的苦难:“我要苦架!我要苦架!”他想用美丽的言语来描绘事物,但一直没能思及片语只字;他想引吭高歌,但总也提不起嗓音;他想尽情舞蹈,但如今连站立都感觉十分吃力。哦!假如能在这一狂欢的瞬息间,谱一首乐曲该是多么好啊?一首适合于耶稣和十字圣架的歌曲。

他俯身拾起一根树枝,将它用膝头顶折两断;一根夹在颈项下,另一根当作提琴家的琴弓;就这样用两根树枝做成了一只小提琴,玩奏起来。不过,事实上他自己确实听了琴声。

他舞动得十分美妙,在洁如白玉的丛林中,鸦雀无闻,只听见两根树枝的磨擦声。但是他却听到了自己心中的热爱之歌,和他兄弟们的欢乐之歌;那是感恩和渴望的圣歌,针对着罪恶谱成的,冉冉上升,直升到天主台前,升到十字架上流着圣血的基督台前。

他继续舞动着,左右前后摆动自如,伤佛田陌间的芦苇。天堂的门为他而开,天主打发了众天神围绕着他欣赏他的乐曲……

 

一年一度的严冬又过去了,新生的青苔在地上和石罅中悄悄茁长。树上的蓓蕾正在窥伺一个温暖的夜晚,以敞露它那青鲜的花蕊。晴朗的天气就在眼前了。

不过,高处的空气到夜晚会变得更冷,方济在打着寒噤。他们在食堂里爖上了火。吃过饭,大家坐在火边讲述着天上的事迹。方济因怕火的照射而将两眼微闭起来。

十二个兄弟沉于静默中。他们倾听干柴在火中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和窗外树丛中春风的哀叹声。没有一个人说话。在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下,还是方济先打破了沉寂。用轻而柔的语调说:“一个十全十美的小兄弟会士,必须如同伯尔那得一样的保持真贫;像安哲禄一样和善,一样机智和乐于助人;思想务须像马色欧;直向天主就如杰尔;祈祷必须像路斐诺一样真诚,片刻不肯中断,那颗心不分昼夜的,仰望天主。还要学习朱尼波的容忍;保持身心的健康,如同若望;宽宏大量像罗杰;并像鲁西铎一样不要留恋任何地方。因为我们的永远的家乡是天堂。真正的小兄弟会土还必须……”

说到这里方济忽然停住,转向良说:“到外面看一看是不是在下雨。”

从来不关心天气好坏的他今天忽然对下雨有了浓厚的兴趣,大家都认为是件罕事。但良兄弟毫不迟疑地站起来走去外面。这时方济急速接下刚才的话说:“……真正的小兄弟会士还必须像良一样的纯洁、诚朴。”

良兄弟回来向方济禀告说没有下雨。

然后方济又大加赞美安多尼兄弟的圣德,并述说匈牙利女伯爵依利沙白的事迹:她虽出身富贵之家,却住在德国的一处碉堡中,过着贫苦的小姊妹女会士的生活。

蓦地里外面传来一阵急递的敲门声,门启处、站着的正是一年前离此前住西班牙传教的两位兄弟。大家见到他们回来都很高兴,火上又加了一根木柴。

两人手中各持一块涂有牛油的面包,兴高采烈地讲述兄弟们在西班牙过得是如何顺利,如何生活在神贫中,和如何住在芦苇的草舍里;又如何轮流工作以便每人得有充分的时间祈祷——很多类似简朴和谦虚的榜样。

方济感动得站起来,跑到外面向着西班牙的方向画了一个大十字,以示对远在那边的兄弟们祝福。回来又坐在火边,继续听更多的善行。忽然大家发现他的会衣不知怎的被火烧着了。

大家都惊作一团,设法扑灭它,口中不停在喊“水……水……”

但是方济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他反对说“任由火兄弟去烧吧!”火焰越烧越猛,他反而望着它微笑。

在绝望之际,一位兄弟用他自己的衣服扑在方济的腿上,这样才把火媳灭。“真可惜!”方济仍盯着被火烧伤的地方对那位兄弟说,“你为什么阻止‘火兄弟’祈祷呢?”

他们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在兄弟们的限中,方济早已成为一位天使,甚至成了第二个基督。他们围坐在火边,阒然无声。方济仰起脸,火光照得他面部发光。他仰望着上面的什么东西在微笑,然后又轻轻用外衣把脸遮盖起来。兄弟们一个个用手指按着嘴唇,蹑手蹑足地悄悄离开了食堂。

良兄弟轻轻对从西班牙回来的一个兄弟说:“他如今正在祈祷,正与天主同在。”

类似那样的情形,大家都不敢轻易窃视。

兄弟们在准备着欢度复活节,他们到镇长家中借了奢华的台布,隐舍的食堂中,摆了一张餐桌,布置得像富有人家的大餐厅一样。又煮了几种汤和多样可口的菜肴。

但是,等他们大家都坐齐的时候,却不见方济的影子。

忽然,一阵敲门声,一个年老躬背的旅人手中拿了样东西,用颤抖的声音说:“为爱天主的缘故,请赐给贫穷的旅人一些食物吧!”

他们目目相视,都能分辨出那个声音是谁,但没有人敢叫出来他的名字。“请进。”加尔定神父焦急地说,并引他走向方济的座位。

旅者走向前去,但他并没有坐在凳子上,只将盘子和面包拿在手中席地而坐!此时、其他的兄弟们没有一个不感觉羞愧的。

他一言不发,将盘子中所盛的一齐吃光,然后将它交还给“侍者兄弟”。后者接过盘子说:“方济父,谢谢!”

方济这才脱去头上的帽子,用沉痛的语调说:“我坐在此地,至少还像是一个小兄弟会士,当我见到你们那华美的餐厅时,我真忆想不到我是生活在穷苦的小兄弟会中;在我意念中的小兄弟会士,该是一户挨一户靠求乞维持生活的穷人。”

在他讲话的时候,加尔定神父做了一个敏捷而易懂的手势,“侍者兄弟”便急忙将玻璃杯和瓷碟等物一齐撤掉。

并将锦绣的台布也折了起来,而将麻包和其他食物放在光秃秃的桌子上。

 


十 三 回 映


他灵魂在渴慕天主,内心在想望阿维纳。

八月里,田间的麦黄时节,方济和良兄弟赶上山去守斋;那时正是圣弥额尔瞻礼的前夕。

在途中,安哲禄,马色欧,西尔维斯得,路斐诺和彭尼秋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一行七人,浩浩荡荡地朝乡野挺进。

直至方济走得筋疲力尽时,他们才到附近一个农夫家里,向他商借一匹驴,好把方济驼到阿维纳去。

“是亚西西的方济吗?”农夫喜出望外;因为他曾到过很多有关方济的事迹。

“是的。”

于是农夫疑信参半,带着一颗好奇的心走向方济面前:“你是亚西西的方济说吗?”

“我是的。”方济的话十分肯定。

那人忽又改用教训的口吻说:“好极了,那么就请你好自为之吧!保持着你的善行,因为就是靠了你那善行才受到人们的赞美,人们的信赖,愿你永远不要使我们的信心和希望破灭。”

兄弟们听了非常恼怒和不满,但是方济却跪吻着农夫粗脏的脚说:“多谢你给我的忠告!”

 

他们爬上海拔三千呎的高山,敲击那间隐舍的门;推开后,里面黑漆漆的不见人影;但在一棵树后面却发出宛如号筒似的嘹亮歌声。出现的是“羔羊兄弟”,黑而高,背上背了一皮囊的水,看上去有点像圣克利斯多夫,长长的胡须和一头几乎遮住限睛的乱发。他一见了他们便高兴得大笑起来,立即跑在方济面前。及至他知道了他们是来儿过圣弥额尔脍礼时,他的笑声更是如雷贯耳,犹若马嘶。他亲了方济褴褛的会衣边,忽然跳起来叫道“请随便喝点水吧!叫我来为你们濯足!”

他们饮着清凉的鲜水,那是他从约有一百呎下的溪流中提上来的。“萧羊兄弟”用一个小木盆替他们灌足。那个子高大的壮汉只需一击便可将他们七个人一块儿打倒;事实上,他从前真的用木棍打死过恶熊;他完全靠飞禽和鱼类维持生活,如令却判若一个害羞的仆人,活像一只驯服的珍犬。他是阿维纳山的监护和保管者。但他只在有兄弟前来为他做弥撒,向他谈述有关方济的话时,他才感到人生真正的乐趣。那时他也会因感动而恸哭的。

他一直如恶熊似的过着孤独的生活。偶感到枯寂难敖时便藉着唱歌来弥补空寞的心情,每次一唱就是几点钟;收尾时,总是转用激昂而快速的高大嗓音。也有时他甚至模仿着狮吼或其它各种野兽的嗥声;甚或跑进小堂里去敲钟。这就是他的本质,粗壮善良豪放外表活像一头狼,而内在却有着一颗孩子的稚心。无论何时,若见到有人谈论方济或拿他作为笑柄,他便会毫不客气地前去抡起拳头将那人击跨。甚至常常在想:恨不得能有机会碰上魔鬼,以便和它较量一下将它打得粉碎,但这样的机会他始终还没有碰到。

他指着隐舍向方济夸耀说:“哈,收拾得多么清洁多么整齐呀!”同时,又说他将菩提树下的茅棚打扫得如何得法。

这时那位农夫慨然将驴子留下,独自下山去了。

几位疲倦的兄弟享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太阳正从那天边的金红色云中徐徐下降。方济立起身来说:“主,夜已近了,请居于我们当中吧!”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沐浴在彩霞中的塑像。山下安睡的是一座城镇,他曾到过那里宣讲,那里有生活着的人们,他们各自都赋有一个如同天上明星的灵魂。他曾使多少明星闪亮发光呢?当他感谢天主借着他完成了这一伟业时,他顿觉为那些尚留在黑暗中的灵魂而悲伤,内心被罪恶的迷雾所搅乱又使他忆起了那些不肯将自己全然献给天主的兄弟们。

“主:请怜恤那些跟随我的人吧!”

天际边的彩云逐渐消逝,袛剩下亚平宁山峰,孤孤屹立,隐隐约约,偶尔闪出点点微光。

“主,夜已降临了,请留居在我们当中吧!”

他忆起了他的母亲。他伸出两手,朝向着亚西西,用颤抖的声音说:“兄弟们,我在人世间不会太久了我的歌已唱尽了;我想单独到山顶生活几天,为能与天主更密切的结合,并趁机痛哭我的罪恶;祗有良兄弟可以按时给我送一些水,其余的人一概不准接近我,这一点马色欧兄弟负责监视。现在就请大家一同祈祷吧!”

他祝福了众人,便独自走向菩提树下的小茅棚去了。

兄弟们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每次良兄弟给他送水回来时,大家便一窝蜂似地将他团团围住,用切望的目光逼视着他,向他发冋。

“美极了美极了!”他柔声说,“他跪在一道从天上射下来的异光中,高声祈祷;但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敢去听;我那时尽力避免窃听哦!他祈祷真是专心极了,连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兄弟们发出喜悦的叹息。

一天夜晚,“羔羊兄弟”偷偷爬下床来,从他隐舍中半掩的门隙间探头窥看,这种举动并非出之于好奇心,实在是心中交织的喜乐、崇敬、和热爱所使然。驱使他渴望着见到那光芒和听到那声音。但碍于听命的会规,他没敢离自己的隐舍。结果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夜间的寒风吹进他的胡须,他感觉他的心在为预卜的祸事急遽而跳,因而他就在那里伫立了整整的一夜;直到次晨第一道阳光照射了亚平宁山峰时,才回进隐舍中。

第二天,圣母荣召升天瞻礼,良兄弟循例前去给方济送饭。但当方济接过了饭便叫他站在小堂的门口,并对他说:“每次我喊‘天主的羔羊’时,你若听到就该竭力回喊说:‘兄弟,我听见了’。”

方济走向林中较深处转过身来大声喊道:“‘天主的羔羊’,你听见了吗?”

“是的,父,我听见了。”他辨别出那声音是由极远的林端传来的。

方济再走远些,又站在一块岩石上高声喊,回声像叹息一般微弱。于是他更深入林间一路披荆斩刺,待他绕过了一堆矮丛,忽然走到一处不满十呎宽而足有三百呎高的悬崖上。在那里不再听到的他回声了。

“我要搬到悬继那边去住,”他自付着。

他把自己的决意告诉给同伴们时,“羔羊兄弟”感觉非常悲伤;“都是怪我,”他暗想,“定是他已发觉我昨夜偷看了他。”他准备不惜为方济赴汤蹈火,以挣回他对他的恩爱。

他独自肩扛了一根大木梁爬上方济拣选的悬崖;那根木梁几乎把他压得气都透不过来,额上的青筋因过于用力而起、他带着哀求的模样望着方济,仿佛在向他说:“请你看在我是怎样爱你和怎样为你工作的分上,宽恕我吧!”

黄昏时当他们将一切都为方济准备妥善后,方济对他们说:

“现在你们回去吧!除了良兄弟每天按时给我送些面包和水外,谁也不准来看我。良兄弟,你最好在深夜念子时经时来;先把送来的食物和水放在一边。口中喊说:‘主,请启我口’,我若回答‘俾主得受赞美’,那么你就过来,我们一同诵念晨经;但是,若没有我的回答,你放下东西后,就立刻转身回去!”

兄弟们去了,单单剩下方济一人。他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地念:“主,我已准备好了。”

但不幸的是:魔鬼趁机前来搔扰他。在他祈祷时威吓他说“哼,想一想依利亚,波伦亚的大厦巴黎大学中的小兄弟会的修生吧!哈哈!还有舒适、写意的修院,雄伟的圣堂,那都是你借‘神贫之后’的美名所获得成果;你一向期获幻想成为事实:什么武土啦,诗人啦,贵族啦,抒情诗人啦;哦,还想成为圣人呢!现在只有我们俩各自心里明白,你快坦白承认你是生来就有点疯癫吧!但你也真能使那些笨家伙们相信你的谎言;这还不算,最要紧的是不知你曾蒙蔽过多少人,深陷他们于罪恶的水深火热中;这些你都需负责补偿。记得吗?血债血还,你的罪状早定谳了,教宗即时就要宣布你的罪行,你的污名将要遗臭万年,永世被人唾弃;你的修会在继续分裂一一几乎整个瓦解。你自己在哄编自己,妄想天主与你同在——你可有什么凭证呢?所有的真凭实据反而全部操于依利亚手中。——别在做白日梦了,天主早已把你的修会遗弃了。你知道,他是永不会错的;所以我敢说,他不会再把你的会收回的。”

汗珠儿从方济的脸上滚滚而下,他口中不停地在喊着:“耶稣是我唯一的真光!耶稣是我唯一的真光!……”

嗣后,继之而来的是肉体上的磨难。他的筋肉阵阵搐痛,一直持续了好几天。一次,他回答了良兄弟的喊问;良兄弟走过去看他。他却抱着他哭泣说:“假若你们只略微知道一点魔鬼给我的磨难是多么大,你们便不知要怎么哀怜我呢!”

良兄弟谦恭地为他揩拭脸上的汗珠;“但是”,他接下去说,“一想起我们爱主的痛苦时,我的疼痛便算不上什么了。诱惑退去时,我就感谢天主赐我的忍耐和祈祷功能,同时我也获得了宝贵的经验。良兄弟呀!天堂就呈现于我眼前了:在前天,一个浑身发光的形体站在我的眼前!我亲眼见到了他,在他的颈下还夹着一支小提琴。他在琴弦上轻轻拉动着琴弓,从银白的琴弓上射出明亮如日的光芒;所奏出的曲调是那么柔和、美妙,简直不是世间的乐曲所能摹拟的。好似天上所有的美,全汇集于一支音符上。我的灵魂喜悦得跳跃不已,好似要从我那如痴如醉的肉体中遁去,假如那位天神再拉另一根弦,那么我的灵奥便会驰离肉身而直飞向天堂了。等我神志清醒时,我大声喊道:‘主啊,弃舍我,叫我受苦吧’,我再重新申述一遍,现在我真的能够忍受疼痛了;设想我尚在尘世间就能享受这一偌大的天赐,那么日后当我灵魂脱离这腐朽的肉身时,所享见的该是如何美妙呢?”

他手中抚摸着一只巨鹰——那是他最近结交的新知,每天夜晚都是它将他从梦中唤醒,诵念晨经。“巨鹰兄弟”,几时他这样称呼它,那只庞然巨物便抖擞着头上健硕历美观的羽毛,作为回答。

“巨鹰兄弟,听!”方济为它哼唱“我灵称颂吾主,……”良也随着他唱起来。“巨鹰兄弟”展开两面如伞的巨翅,竖起两只大耳听他们的歌声。

一次,良见把食物放下,大声喊问。——没有回声。今晚的月色异常明亮,夜也与往常不同,空前静寂。

在良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凶兆的预感:设若方济在那边死掉了该怎么办呢?是,他踌躇了,被一种善意的驱使,使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月儿高挂在晴朗的天空,明亮如镜;没有一丝枝叶在动摇。

他欲想向茅舍中窥视,但一转眼,忽然瞥见方济的身影跪在外边,两手向天高举,面颜仰视上空。又听见他含含糊糊在说:“……亲爱的主,祢是多么伟大呢!——而我又算什么呢?一个可怜虫和无能的笨仆。”月光直射在他的脸上,他的两颊被光线照得好像凹了进去。良感动得身体飘然欲坠,顺手扶着身边的一根小树。

瞬间,上道晶亮的火焰出现于方济头上,回翔不已;从火焰中发出了一个声音,是良所听不懂的。他吓得浑身抖颤不停;因为他总认为在这一神圣的景象下来做窥视的勾当实在可耻;于是他悄悄离开:但视线仍不肯离开方济,及至脚下踩到一根树枝,而发出了响声……

方济应声跳起,用尖锐的声音喊道:“站住,不许动!因耶稣之名,请问是哪一个在这里?”

方济走过来。良吓得四肢瘫软,两手将脸紧紧掩盖起来起。方济不偏不倚刚好站在他面前:“你是谁?”

良兄弟这才羞惭的无可如何地站起来,眼中含着热泪请他宽恕,并向他说明来此的动机。方济握着他那双颤栗的手安慰说:“良,我刚才全心灌注于默祷中,我看见了天主的无穷美善,和我自己的可怜相貌,”他把良的手握得更紧,“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好像暗自觉得天主的确要在这山上对我发显他的全能,而那全能又是从未在任何受造物身上显示过的。现在就请你到圣堂中把圣经拿来,我要在那上面看天主怎样指示我。”

不久,良兄弟抱了一本厚厚的圣经回来,方济盲然翻开一张——“耶稣苦难”。第二次翻开时——又是“耶稣苦难”。最后的一次——仍是如此。

“哈,现在我可知道了。”方济笑着说,但笑声却掩饰不住他面部顿时因恐惧而转变的苍白,同时额上的汗水迸流,就如决堤的河水。他阖拢着眼皮轻轻微叹:“就像基督一样,在临死前受尽和吾主一样的苦难凌虐!主啊!请哀怜我吧!”

良拿起圣经挟在腋下,满怀忧伤的离去了。

 

“哦,我的天主,耶稣基督!在今天这个寻获十字架瞻礼的日子上,我愿意在死以前要求祢两件事:就是在我剩下的这短短的生命中,能够感受到祢的痛苦和爱情:一个是在我的肉身上,一个是在灵魂中。”

方济跪在他的茅舍外面,他的祷声在宁谧的夜空际中回荡;黎明的时分近了,天气似雪样的酷寒,星辰却在高空明亮的眨着眼睛;在东方刚要放射出第一道曦光时,他生于世间的主要目的显露了。

突然从天上射下一道夺目的异光,这时整个的天空宛如在爆裂,溅射出无数奇光异彩,好似倾泻的瀑布,五色缤纷,如绣球、如星朵。在那回旋万变的旋涡中央,还有一团强光从天空的深处直射下来,其速度迅速无比,直至最后骤然在方济前面的一块尖石上停止住,严肃而神圣。是一个带有六片银翅的发光体,钉在一个火炽的十字架上。两片冒着火焰的银翅高高向上展开,其余两片左右分展,剩下的覆盖在火炽的十字架上。从发光体手脚和胸上的伤处喷射着血和光,他的面容显有超然的美丽和痛苦。

那无疑是耶稣的圣容。

忽然血和火,从他的伤处直射到方济的手和脚上,如泼水,如泉涌;随即有铁钉刺进里面;他的心也被长矛穿透了。当他发出喜悦和疼痛的呼喊时,那发光体便整个印入在他的体内;他的爱情,他的美丽和痛苦,一并印进方济的肉身和灵魂里。忽而又是一声尖锐的叫声,刺透长空,他的心灵放射出火炎,他昏厥了,躺卧在血泊中,不省人事。


十 四 醉 乡


 “小兄弟们,生活在平安中吧!我的身体正离你们而去,但我的心却永远留在这里,与你们同在。美丽的阿维纳——天使之山,再见吧!树兄、草木兄、山石兄、飞鸟兄,尤其是我的好友和唤叫我的巨鹰兄弟,我向你们辞行,再见吧!我用以祈祷的尖石和小圣堂,再见吧!天主之母,我将这众兄弟和阿维纳一并托付给妳,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们了!”

他坐在驴背上,手和脚都缠着纱布,鲜血正从纱布间不停地滴出。那伤口给他带来不知有多少喜乐和幸福。但是其中的痛苦也相当深呀!

他祝福了兄弟们,然后在踏上归途之前,他又忍着脚上钉穿的疼痛,爬下驴身,跪在地上向阿维纳山高呼说:“愿天主降福你,因为在你那里,他将自己显现给我;愿天主降福你!”

他们步行了不满一个小时,便进入了一座小村庄,“羔羊兄弟”这时情不可抑地将那圣伤的奇迹告诉了村民。从那儿起这消息便如燎原烈火,传遍开来。因此他们的旅程多彩多姿,顿成一个具有记述价值的神奇旅程。

“圣人!圣人来了!”

群众从各地蜂拥而至:有远道的,也有近村的,有乘马车的,也有徒步的。病人、残废人和瞎子,沿着路旁的矮篱边站满了两排;附近的医院里,都已空无一人。这种空前的盛况方济却毫无理会到。他仍在温享内心的喜乐,神志恍惚,充满着天福,他们从三塞浦克娄欢迎的行列中走出了两个小时后,他才问良说:“我们还需要多久才到三塞浦克娄呢?”

“父啊,我们已经在两小时前就走过了。”

他全副精神寄托在内心的神思里。但每一举步肉身仍会感到痛苦难熬。他实在无法忍受了,不得不在附近找座小村庄暂歇下来。岂知他们在那里竟住了一整月,后来在准备离开时虽不过是十一月,但已大雪缤纷,终又被困了数日。过后从亚西西来了很多人,才将他迎护到圣母之后堂。

到处都有人在谈论着方济,说他就活像基督再世。

虽然外表看来他只不过是个皮包骨的瘦小家伙,但在他那淤肿而凹黑的眼中,却有着一种和蔼可亲的热爱;它迫使着男男女女的人们自动跪下痛哭。他的父母每天都前来探望他,而每次都见他躺在湿草堆成的床上。

一天晚上,方济与兄弟们围火而坐,他的两边是良和依利亚。良给他们讲述阿维纳山的奇迹,泪珠在他们的面颜上被火焰反照得点点发光。方济是用布裹着伤口,但他的脚边仍免不了有片片血渍。

依利亚傲然听着良的讲述,他那对凶煞的大眼好似在幻视着未来。他想:这样一来为本会大为有利,使它更容易征服世界。他所顾虑的只是外表的荣耀和本会的声誉——其它最重要的事反倒忽略了。

伯尔那得和其他很多位最早入会的老兄弟们也都在那里,良将那事迹报告完毕时,兄弟们握着手坐在那儿,被那奇迹的美丽幻景弄得出神。这时依利亚正抚着方济的臂说:“兄弟,现在你必须要好好休息一下子。这一整冬你必须好好保养,以恢复你的健康。”

方济对他的反应好像是被针猛刺了一下,他叫道“不!”两只裹着纱布而染满鲜血的手伸张着。“不!我不要休息!我必须即时开始工作!现在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是件最伟大的事业,必须马上着手!我愿意再到外面去宣讲,去照拂癞病患者并再遭受世人的轻慢。”

一向看不惯依利亚的朱尼波兄弟这时对他大声发笑——好像在说:“看看你们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呢?”依利亚很难为情的锋了耸肩,似乎他已懂得了内中的含意。

 

是一个寒冷难耐的严冬,方济却仍是耐着酷寒工作。

骑在那匹小驴上,由良和依利亚陪伴着去讲道;从此村走向彼村,无论天气多么恶劣,甚至一天走三座村庄。最后他脚上的铁钉直穿透了脚背,疼痛异常再也无法走了。但经过这许多疼痛才能有基督的热爱,他愿每人都能分享它。他仍是不停地歌唱,也去看望了嘉辣和她的姊妹们;有时对朱尼波兄弟的诙谐仍会大笑不已。

他的热心日渐增长;但他的力量却逐日随着鲜血而流逝。冬去时,他又病倒在床上,浑身瘫软,眼病也加重了,成为半明状态。春来时,良兄弟拿着初开的紫罗兰给他闻。方济仍能闻出它们的芳香,但却见不到它们的美丽了。他的胃由于溃疡而溢血,内炎外伤,遍体几无完肤,无处不发着阵阵恶臭和血腥气味。

“我本来早就该死了,”他说;“有一次我和依利亚在山上的时候,他说他曾梦见一位身穿白色祭衣的司祭告诉他说,我还有两年好活。当时我总认为他一定把‘一’当作‘两’了。但如今看样子他的话并没有错。唉!多可惜呀!——若不然我早已到那里了!”他用手指向天空。

 

人们谣传说依利亚会制造金子,因为他过去是一个金匠,在阿拉伯时学会的;甚至有人说他是个魔术师。但不拘人们对依利亚的想法如何;他给与方济的爱德是真实的。他从心里期望他早日康复。那种恳挚的心情使得他每日不得安宁;那时正值枢机和教宗在里挨提度假,他曾写信给枢机请他协助为方济延医治疗。

依利亚一意希望方济能搬到那边去安心医治。方济却说:“若是我所要求的痛苦,天主赏赐了我;而我却想法摆脱它,你想这会合乎情理吗?”

但后来有一晚,他的伤口又疼痛起来,依利亚走向他的床边,用号筒般的嗓音高叫道:“如今我站在院长神父的立场,并因听命圣愿之名,命你答允我们将你送到里挨提。”

方济这才不得不勉强点首示意,他呻吟说:“因为听命圣愿之名,我去里挨提。”

次日清晨,他再骑上那头毛驴,由良和另外几位兄弟陪同前往。每一举步,他的创口便因震动而撕裂,疼痛万分,使他发出刺耳的惨叫。他们很当心地牵引着驴子,尽量使它的脚步慢慢踏下;每走十步,还停下休息片刻。这样,他们走到达弥盎时,已是下午了:“我们在这里歇下吧!”方济说:“去看看嘉辣姊妹。哈!她真是一位好天使,只有天主才晓得今后我是不是还能见到她……”

一个月后,他仍留在那里,瞎蒙蒙地躺在一间柳枝编盖的小屋中,那是嘉辣亲手为他编制的,位于一座圣堂后面的小菜园里。那儿遍地长满各式各样的花草,另外还有三棵高大的翠柏。远处肥沃的山田间,景致优美,风光猗旎。

那里的每样事物都似乎非常活跃、美丽和安洋,只是夜间却不大相同:鼠辈们翻天覆地,吱吱喳喳,东奔西窜,从他身上蹦来跳去,嗅闻他的伤处,在屋顶上抓弄着土草、又从上面直跌在他的脸上和胸上。除此以外还有一群群的蚊虫、飞蛾和马蜂。加上夏日晚间不停的暴风雨;真是难熬的漫长苦夜。

虽如此,他始终不肯麻烦别人来陪他。整日瞽盲着双眼,躺在那里忍受痛苦,从未出过怨言;他脑海中一直在想,圣达弥盎堂就是他开始度超性生活的转捩站。日间兄弟们常来跪在他身边伴他祈祷,但他却喜欢孤独自处,或更使他高兴的是,由有圣德的嘉辣来陪伴。她会为他疗伤,会为他解除痛苦、烦闷、和沉重的心病。

“嘉辣姊妹,”在她替他诊治眼睛和手脚上的伤时,他会默默微声低唤。他肋旁的伤是由良一个人来照拂的;只有他一个人见到过那神圣的伤口。他曾将那玫瑰色的血伤描述得多么动人哟!

嘉辣的脸色变得光润晶亮,如同蜡烛的火焰。她虽瘦,但脸上却找不出一条纹路,那双可爱且大而蓝的眼睛中,总是闪着美丽的光彩,充满着希望。方济对她的热爱简直是不可以自抑。他感觉到自身仍是完全趋于人性,他肉身所遭受的各种疼痛正好抵御它的诱惑。但是她根本不需要肉身的痛苦。她诞生在世,宛如黎明晨星,从天空照到地面,美丽晶亮,一尘不染。天主的真光由她身上发射出来。

方济召呼她就等于召呼她心内的天主。在她陪伴他时,他们一同祈祷倾谈,他感觉快活异常,很轻易便能忍受疼痛和苦恼;但当他自已独处时,便会感觉黯然心伤,会规的旧愁便一涌而至,蹂伤他的灵魂——尤其夜间,那些臊鼠辈扰得他连打盹都不能时,那种煎熬更是难当了。

“鼠兄弟,”有时他会向它们乞怜,“请走开吧!到其它地方去玩不好吗?你们会使我感觉忧伤。在我悲伤时,我的兄弟们也会替我担忧的,这是我最怕的,我们应当让他们朝向达观的一面走。因此,小家伙们,我请求你们转移阵地,远走高飞,易地去享乐吧!”

就在这时,约有十二具老鼠从高处跌在他身上,在他腿间窜来跳去,如万马奔腾。

“这都是魔鬼差遣它们来作弄我的;但我绝不会屈服——就是把全世的财富都给我一个人,我也不会屈服于它的魔掌之下!”他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祈祷,分秒不息地忍受着,并为赢得天主的圣爱而勇敢的挣扎着,直到姊妹们念晨经的钟声响起。

结果,由于嘉辣柔顺体贴的看顾与热心精湛的治疗,总算没有徒费心机。他那双血污臭腥的眼睛终于见到了一丝微光,他用手遮盖着眼睑,已能看到了夏日的阳光。嘉辣倩丽的身影,和围在他身边的弟兄们,以及花草的色泽,也都隐隐可见了,当然那些可憎的鼠辈们也不免成了他目中的标的物。那景象讨厌极了,使他见到恨不得马上再变为盲人。

为一个血内之躯的人性,那些痛苦的分量实在过于沉重了。夜间,他的伤痛、病苦和顽强的恶鼠一齐向他攻扰,他不禁放声大喊:“主啊!请垂怜祢这穷困可怜的小乞丐吧!我诚恳地向祢要求。亲爱的天主,我确实无法再忍受了……不!我并不是说请你减轻我的痛苦——不,绝不,请再多赐我一些吧!是怪我罪有应得。但是,只求祢稍微多加增我一些忍耐的德行来忍受它!”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到一种如同琴弦上奏出的悦耳声,告诉他从这痛苦中他才能赢得天堂,他必须高兴,甚至应该欢唱。“那么由它来吧!无论什么样的痛苦。”正在他这样叫喊时;他灵魂上的忧愁烦闷,似乎全部云消雾散了。诸事皆回复原有的平静,心中透射出喜悦之光,照在他的肉身上,也照在他的伤口上。

黎明时分,他的精神焕发,如同雨露浸洗过的花朵洁白而闪光,他看到盛开的花草林间迷雾中的参天高树,和清晨的美景,他向东方娇红的阳光伸展着双臂。拖着带病的身子勉力爬到门口,然后叫道:“兄弟!兄弟!”

他们一齐跑了过来,嘉辣也急忙趋向前去。他告诉他们勿须再为他难过。“昨晚天主已答允将天堂赐给我了,我们来高兴欢唱吧!歌颂天主所造的万物吧!看它们是怎样从一个爱中滋生出来呢!—一我们与它们当属于同胞手足:日月星晨、草木金石、以及水和火都是我们的弟兄姊妹。为了天主的光荣和人类莫大的慰藉,并为我们日常所需用而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兄弟姊妹们唱几首歌吧!它们对我们虽是那样好,而我们却不幸常来妄用它们,因而得罪天主!”

在一股因狂喜激动的力量下,他忽而站起身来,神志恍惚地走了出去,倒靠在嘉辣和良的身上。然后开始用他青春时美妙的音调高声歌唱,同时还做着各式各样的表情,仿佛手中在拨奏着一支竖琴:

 

至尊、全能美善的天主!

您当享受一总的赞美、光荣、敬仰和福乐!

至尊的主啊,惟有您堪承它们。

任何世人均不配呼唤您的圣名。

 

主啊!让我们因着您造生的万物来歌颂您吧!

尤其是高贵的“太阳兄弟”;

您借着他赐给我们白昼的光亮,

他极大的光芒是多么美丽赫耀啊,

啊,至尊的主,他就是您的象征!

 

天主啊!让我为了月光和星辰姊妹歌颂您吧!

在穹苍,您使她们放射出美丽而可爱的柔光。

 

主啊!让我们为风弟兄来歌颂您吧!

同时也为了空气乌云、青天和不分阴晴的天时,

借他们您恩赐万物生活的食粮!

 

主啊!让我们为水姊妹来歌颂您吧!

她有广大的用途,并谦虚、可爱和纯洁

 

主啊,让我们为火兄弟来歌颂您吧!

借着他、您在黑暗中光照我们!

同时他又是那么灿烂、愉悦、刚强而有力。

 

主啊,让我们为慈母大地姊妹歌颂您吧!

她养育我们,统御我们,

并为我们产生各种美果和五色缤纷的花草、枝叶。

 

歌颂、赞美、感谢主吧!

并以至谦的心事奉他!

 

过了一阵静默和圣善的默想后,良兄弟叹息地说:“您使我们的生活更加美丽了!”

方济也十分高兴,他回视了弟兄们。他们各自微笑向他点头示意,内中含有钦佩和喜悦。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嘉辣身上,她微笑说:“我要在每日祈祷时重,新背诵它们。”

“那是我应当偿还给妳的歌”,他说着并将她纤嫩的玉手握在他那裹有纱布的手中,深望着她那对可人的大眼;接着他好像对天讲话:“我们必须带着那支歌遍行天下,仿佛天上欢唱的飞鸟!又该叫那位诗王卜西菲各兄弟跟我们一同边走边唱了…今天就应当去找他来。兄弟们,你们首先要诵念几端经文,然后再唱那首歌!唱歌可以使一个人的灵魂温顺而光明,因此你们便会对人们说:‘我们是天主的旅行诗人,我们唱歌不图任何报酬;只愿你们行克苦以学习生活中真纯的喜乐’。来我们大家再一同唱几遍吧,直到都能把它背诵下来为止!”

他唱第一节,嘉辣与其余的人都应随他唱。嗣后,所有的姊妹也都来了,她们一同欢唱那为生命感恩和敬爱的赞美诗。

方济全然忘却了忧苦:依利亚、波伦亚、巴黎…… 一切都消弭无踪。他重新过起他那抒情诗人时代的生活,又有了许多新的圆桌武士,和属于神贫之后与耶稣基督的叫唱的乞者,以及传报福音的知更鸟。

炎热的酷夏过后,他才继续步行前往里埃提疗病。他穿起嘉辣亲手为他特制的拖鞋;那是用麻绳和棉布做成的,鞋底中央留了一个小洞,这样,那凸出的钉端才可自如地圈在洞内,不致触及地面。他们慢步行走,好似在游行的行列中,一面还唱着歌颂太阳的诗章。一路上人们从丘岳和远山的那一边赶来看他,或触摸他,有的甚至跪在地下吻他踏过的地面……

过了几天他见到了远处的尖石峭壁,里埃提便于一条陕长山谷中的极端,夕阳正从它的背面向覆盖着白雪的塞比安山峰斜沉。

人们手持各种旗帜来欢迎他,城中几乎变为真空。圣堂的钟声不停地鸣响。胡枢机和教廷各级神职人员也都列队欢迎,他们引导他来至一座华美的宫殿里;在那儿,教宗等候着他。

若想改变方济的意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坚持要住在一座由回教寺院改建的破房子里。名医们带着各种药品前来替他诊治,但都是枉费心机,病症不但毫无起色,反而加重起来。

莫非音乐能为他解脱这些么?他唤了卜兄弟说:“诗中之王——我的兄弟啊!去借一支曼陀林,为我唱些关于我们主的圣歌吧!以使我受苦的‘肉身兄弟’得到些许的安慰。”

“乐于遵从,天主的使者,”卜兄弟回答说:“不过不知道人们对我会怎样想法,您在病着,而我却在一旁大弹大唱!”

“或许你有理”方济叹息说:“但是我多么希望听到些歌声呀!那怕是短短的一支调子呢。”

夜间,他从梦中惊醒:“我曾听到了什么呢?”他暗自狐疑。——美丽的歌声宛如无数天神组成的合唱团——充满了他的房间。他熟悉那种声调,它们似乎是从天上飘送下来的;仿佛是藏在云朵间的晶体竖琴和琵琶合奏出来的弦乐。那么美妙、柔和、忽近忽远、忽轻忽重,又像是由群花的馥郁中散播的歌声。

方济潸潸泪下,内心充满了歌声所表达的喜乐,并沉醉于上天的美景中。

 

每天他需要会见许多客人,其中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都有。。

有一次,胡枢机曾亲自来看他,问他是否肯将他的外衣赠与一位极高贵又圣善的匈牙利女伯爵。

“当然乐意,”方济满脸堆笑地说:“因为伯爵和太子们穿起了神贫的外衣时,世界会益显光彩。”

除了会客外,他便一个人躺在那里,百无聊赖。良随身照顾他,每天早上替他除去附粘在伤口的纱布换上干净的,并替他疗洗那对臭烂浓肿的眼睛。

曾有一位医生对他说:“假若你不整天哭,我一定会为你治好的。是你眼泪中含有的盐性,使你的眼膜组织不断地发炎。我看,最好还是设法将你的泪腺隔断。”

“不错,医生”良说,“他经常哭——当然一方面是由于疼痛,但其中也有喜乐的泪水呀!”

“我仍要继续哭下去!”方济说:“泪是灵魂的血一一这是圣奥古斯定的话。它们是灵魂的真珠!我除了几滴眼泪外还有什么值得献给天主呢?请不要阻止那从灵魂中流出的甘露,让它来润福并炼净‘肉身兄弟’吧!光明算得了什么呢?就连无知的飞鸟爬虫都能享见它,假如我因它而蒙蔽了灵魂的眼目,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自然医生没敢动他那肋旁神圣的伤口,也没有任何人提及它。他们只给了他一些药膏、压定绷带,和各种外伤应用物品,但都没发生任何作用。

医生挠着后脑勺说:“若是你不肯和我们合作,那么药物对你毫无益处。你是个病人,因此不需有所讳忌,不管是不是守斋的日子,你都需要吃,大量的吃,拣最有营养的吃。你必须穿得暖,就算你已经发过誓:不穿会衣以外的衣服;但是,你如今生病,就应当听我们作医生的指示。”

“方济父,他们说得有理,”良插嘴说“您对您的肉身兄弟实在太刻薄了;他一生都恭亲服侍您,而您却没以德报德,岂不是有欠公允吗?”

经过这场辩论,方济的内心感服了。“是的,”他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那是真话,‘肉身兄弟’一直都在恭亲服侍我,”忽然他捶着胸膛大声说道:“肉身兄弟,请你听着!我请求你宽恕我待你的恶行!高兴吧,从现在起我要作你的侍者,我要尽量迁就你的意愿!”

但可怜的“肉身兄弟”如今已不再有什么意愿了。因为它早已被方济长期的苦行制服了。

他遵从了医生的话在会衣内加穿了一件羊皮衣。“但是还要替我在会衣外边缝一件,”他说,“不然人们怎会知道我穿得这么暖呢?我愿意将自己的一切思言行为,公之于众人之前,毫无隐瞒。”

如今他的饭食果然好了;每餐都有鲜美芳香的肉类、鱼类和果酱等,但他几乎连动都没动它们。

他们希望他能够安睡,特意为他缝了一个柔软的枕头;但他枕着它,就像枕在恶魔的臂膀上,使他那位“肉身兄弟”整夜都没睡好。“滚开吧,可恶的枕头!”他气恼了。“里面满是魔鬼,快还给我那块纯良的小木枕吧!”

他日夜不安地怀念着他那狭小孤独的茅舍:“在那里我自会不治而愈,”他对他们说:“那里的空气清新而洁净。”人们为了他的病早日痊愈,甘愿为他做任何的事。

他们将他抬到哥仑波泉边的洞穴中,那里也就是他曾两度前去重写会规的地方。这次医生定要跟他来,他们带了助手和医疗上用的各种“刈”器:火钵、钳铗、和药箱。

“为了治疗你的眼”,医生说,“我需要将你的眼睛的疼痛暂移到头部;用一个烧红的铁条掠过你的前额……这是一种急性疗法。或许因此使你丧失性命,但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凡是关于我身体的一切,我完全委诸于依利亚和枢机二人。”方济平静地说:“我对它不再有个人的意见,完全由他们负责处理。若是那惨酷的急性疗法对肉身兄弟有益的话,就请照做吧。”

在等候“施刑”时,他俯瞰下面山谷中的房屋和树木,它们变得异常藐小。然后再回过头望望医生和他的助手;后者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熊熊烈火,为他作医眼的准备。

兄弟们额角上豆大的汗粒,颗颗下滚;“殉难”的准备时间也太长了,个个紧张得坐立不安,惊恐异常。他们口枯舌干,心焦如焚,左右前后踱来踱去。最后医生握起那根尖端扁平的铁条,把它放在洪洪燃烧的烈火上不时还拿在脸旁检试,看它是否已烧得通红。

方济对着“火兄弟”在笑,但心中仍不免对它那难以控制的威力有着莫大的恐惧。“火兄弟,”他哀求,“你是万物中用途最广的,请对我客气些吧!因为我一向都善待了你。每晚我将你从油灯上吹熄都是出于不得已呀!为了爱那造生你和我的主我总是尊敬你。如今请你也善待我一次吧!‘火兄弟’,现在就请你来吧!”

医生将铁条从烈焰中拿出;已经烧得白热,他急速走到正在仰面哀祈的方济面前。当那灼热的铁条接近他的皮肉时,发出了丝丝的刺耳声,冒出焦肉的臭味和阵阵的浓烟。兄弟们吓得如惊弓之鸟,个个都溜走了。方济的前额和两旁的太阳穴被烧得皮焦肉烂,只剩下鲜红焦黑的血块和烧起的浓白色水泡。“希望这能发生一点效用。”医生施罢刑也走开了,因为他也被那从表见过的惨状吓呆了。

过了片刻,兄弟们相继走回;但是,几乎被他的话又吓走了:“假若还没完全烤透,就索性把它放在炙肉叉上烧吧,反正我也不觉得疼。”

他的苦楚不是就此而止了,过了没几天,他们又用烧红的针刺穿了他的耳朵,然后用吸角敷在他额角边的筋骨里,以便活散伤部的瘀血;又给他药膏,擦油质和换洗纱布等;并叫他喝那种苦涩难咽的汤药。

他只顾哼着歌曲任由他们一意孤行,他因疼痛而发着高烧——但歌声却不因此而中断。他仍感觉到如同蜜蜂一般殷勤,就像刚开始那么热心,并想去照顾癞病人,出外传教,甚至回了摩尔地方。

可怜的方济啊!肉身兄弟现在已失去它的作用了,只是剩下一个宛如行尸走肉的躯壳,他骑着那匹驴到本区的一处小隐舍去,一路仍不停地为农夫们讲道。在他进入一座圣堂不及十分钟时,里面就会涌满听众。

“你们想我是一个圣人,”他说;“但是在整个严斋期间我都没有守过大斋,而享受了各样的珍肴美馔。”他无法忍受人们因不明真相而对他的好感。

不久,他被迫放下了宣讲,因为每次在他讲道时所站立的地面,总发见有一片被滴血染湿的痕迹,而每次他都要讲到昏厥为止。

在和良从这座隐舍走到其它的隐舍时,他向他口述了很多美丽的书信;有的是写给依利亚的,有的是写给院长的,也有写给依利沙白女伯爵和众信友的。他还吟诵过很多赞美圣体和童贞玛利亚的圣诗。良兄弟把它们连同着韵律逐字记载下来,送给嘉辣姊妹;嘉辣如获至宝,乐不可支,将它们卷卷都珍藏起来。

整个的寒冬,他们是这样渡过的,气候逐渐转暖,到春季来临时,枢机写信劝方济到雪那去,因为那边的春光明媚,景色宜人,气侯较此更为温和。最主要的是那里住着一位颇负盛名的眼医。

“好!走吧!”方济欣然答允。

这时,里埃提的那位为他疗眼的医师也忽然赶来,站在方济的面前流着眼泪。

“医生,您为什么哭呢?”方济惊疑地问。

“您看,我还没有结婚;我曾眼见到您这种生活方式,和高超的行为,使我大受感动,因此我想要加入您的修会。”

“赞美天主,您居然肯放弃专务医人肉体的医师生涯而加入我们这医人灵魂的神医行列,真太伟大了。来!跟我们来吧!医生兄弟!”路上他们高声歌唱,他们穿过春之气氛的原野,来到雪那。无论何时只要跨在驴背上,方济就离不开唱歌。

趁途中休息的时间,他曾给嘉辣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我—一方济兄弟,要想效法至尊天主耶稣基督和他万福之母的神贫,并要誓死不挠。姊妹呀,我愿妳固守妳那圣善的生活方式和神贫。并要当心永不被他人的任何善言利诱而稍微松懈。”

这封简短的信,为嘉辣却成了稀世之珍。她在回信上说,她拿它当做结约之柜中的梅瑟的诫命石板一般看待,并珍存着它。

 

雪那的小修院,位于城郊的穷乡僻壤,那里的空气虽比雪那本市更较清新,并有着那位颇负盛名的医师,但方济的病却有增无减,依然睡卧在床;况且近来益形严重,百病复发,并曾呕过血;大家都以为他会即时死去。

“不,”他却笑着说,“我要死在亚西西,埋葬在我们自己的土地里。”因此,他们再穿越田野草原赶回亚西西。这次依利亚也在他们当中。良、安哲禄、路斐诺和马色欧用担架抬着方济,因为如今他的下体患着严重的水肿病。

方济紧握着依利亚的手说:“多谢你能这么快赶来接我,我是多么愿意死在亚西西呀!只有如此才可使‘肉身兄弟’变成它的一抔土——以报达它的恩惠。”

但是,此时依利亚却在想:这样我们才能在你的坟墓上建造一个雄伟的纪念碑,这思想使他特别关心方济的身体。他迫使兄弟们由丛林和山岳间躲躲闪闪地抖圈子,因为他深恐普鲁吉亚人将这位圣人抢走,埋藏在他们的国土中一一而那圣骨将要遗芳百世,为一座城池带来无限的幸福呢!为了整个安全起见,他特地从亚西西调遣了许多卫士,个个全副武装,精神饱满,耀武扬威地单是为了迎护方济的“肉身兄弟”。

穿越了一条孤寂的山道,约在八月间才回到亚西西。

人们欢喜欲狂,尤其是他们曾听到谣言说,普鲁吉亚人想要将方济绑去,如今却见他安然无恙地归来。有些人早已爬上屋顶准备在他走近街心时,将鲜花纸片撒下。那位曾用长袍掩盖方济赤裸身体的主教也前来迎接他,并亲吻他的会衣说:“希望你能把这光荣赐给我,到我那里去住吧!”大家正要把他抬进主教府时,他却急着哀求说:

“不!不!我要到圣神之后堂,那是启发我真正生命的地方。”

“当然了,”依利亚说:“但这不是现在的事。群众不会让你离开这城的,因为大家都怕普鲁吉亚人把你抢走。首先需要同普鲁吉亚订立一个合约,然后再……”

结果方济被抬进个华丽的房间,里面布置着一个精美的小祭台,他们将他安放在一张软绵绵的床上。

罐边的皮褥,墙上的挂毡精美的床纬。方济不觉好笑起来,这那儿像小兄弟会士当住的房舍呢?“肉身兄弟”只配睡在树穴里铺在地下的干叶上。

市长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气愤且妒嫉主教,主教曾因他禁止人民与他往来而不准他领圣体——其原因只是起于块小小土地之争。

方济用哭求的口吻向良和安哲禄说:“在我听在市长和主教之间这无谓的争端时,我特地为他们谱了一首赞美太阳的圣歌。你们听!”

 

主啊!

让我们那些因爱祢而恕仇的人,歌颂您吧!。

他们同时也忍受了病痛和困苦。

凡安心接受它们的人是有福的。

因为,至尊的主,要赐给他们天上的荣冠。

 

他的声音弱而柔,柔而幽,充满了热情和哀伤。他唱罢又说:“把它加在‘太阳兄弟的圣歌’后面,也把它背诵下来,然后你们到市长和他的僚属那里去替我问安,并请他们到主教府来。等他来后与主教面面相对时,你们就唱这首新歌,那时我要见马兄弟前去见主教。”

第二天,外面喧声大作,吵吵闹闹,争个不休,方济说:“主啊,这幽静无比的城镇就要被他们闹翻了,而只是为了区区的一点土地,请让那首美丽的太阳歌融化他们铁石的心肠吧!”

方济在主教府的大厅里,三翻四覆想来想去,设法为他们圆场。马兄弟将他所见到的一五一十地描述给方济听:“市长和他的僚属来了!”

“群众向他们高声欢呼。”

“听,那就是欢迎他的呼声,”马兄弟不停地说:“现在又恢复了宁静,主教正从里面走出来迎接他,身上穿的是最好的祭披,所有的神职班都跟在他后面……”

“群众中又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现在他们俩人面对面站在那里……良和安哲禄也站在他们当中;良的手一直往这边指,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这里…听!他们要开始歌唱了!”

广场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在沉静中良和安哲禄两人唱着赞美太阳的圣歌。他们的声音清脆而沉重,好像两口声音不同的高低音的钟声。

“看!市长跪下了,主教趋前搀扶他,嘴中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马兄弟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但是方济早已听不见了;因为外边群众的呐喊和欢呼声,把主教府整使的庭院溢满了。他知道那欢呼的意义何在,于是他交叉双手低声说:“主啊!我感谢您,因为你已经给我的本城带来了平安!”

 

平安?如今还没有一首平安的歌能将神贫带于修会中呢!他天天不断听到兄弟提到会中的情形。有时他说:“他们是在等候着我的死亡。然后他们便会像豺狼般地蹦跳起来。”

他也时常对那些较为忠实的兄弟说:“兄弟们,我们真应当再从头做起,只选择那些舍弃一切而甘心拣选贫穷的人,和那些甘愿屈居人下的谦逊人,但愿我能再重头做起,但愿我能再去会院一次,然而这些都已太迟了,或许是因了我一个人的过错,我当初实不该将权利转易交给别人。或许我真的太过于依赖天主了,或许我自己努力不够,或许因为我自己太懦弱;当有人将要坠到水里,我却在一旁袖手说:‘天主会帮助你的’,而不亲自去拯救他,我懒惰、自私。”

夜间,他的恐惧和痛苦随着漆黑的夜幕逐渐展伸,有时他会坐在床上举臂向天说:“那些夺去我羔羊的人们在什么地方呢?”

他的父母和弟兄去看他时,他尽力抑止住他痛苦的呻吟和沉闷的叹声,好像躺在那里纯系为了享受他内心的喜乐。

新聘的医师,是一位机智双全的能手,名叫若望,是方济过去的一个老友,据他的诊断说,是水臌症、胃溃疡、肠疝痛、脾脏炎和眼睛肿烂等,这还不足以使他随时死亡吗?医生默默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望,你认为到底怎样呢?”方济问。

“若有天主的助力,你一定会好的”

“这点还用你说吗!”方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说:“我究竟还能活好久?告诉我!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儒夫,我并不怕死。”

医生踌躇着,但是方济没有轻易放松他的手腕。“好吧,我来告诉你,在这个九月底或十月初的时候……”

方济放开紧握着他的手叹息着坐立起来,并高举裹有纱布的双手兴高采烈地大声欢唱:“‘死亡姊妹’呀!我至诚等待着你的来临呢!”

这时,马色欧在一旁说:“父,您整个的生命就是光,是一面明镜;现在请您只管喜乐欢唱吧!您的死也将要和您的生命一样,成为人们永世不忘的回忆!”

马色欧的话简洁而爽直,方济所有的焦虑都被他这几句话打消了。他不再回想他的失败,他的生命就此而终止。除了美丽自如的死亡外,再无甚么可留恋了。他温顺地把自己全然交付给她“死亡姊妹”和至上的天主。他要求良和安哲禄合唱太阳的赞美歌,他洁耳恭听,眼睛中闪耀着感恩的光芒。

他们方一唱罢,他便伸出两手表示悉听主命的样子,用清亮的声音接下去唱:

 

主啊!让我们为死亡姊妹歌颂您吧!

她——没有一个赋生命的人可以逃脱的。

身负重罪而死的是有祸的;

但全顺祢圣意而行的人是有福的,

因为肉身暂时死亡不会伤害他们。

 

他的灵魂发射出光耀的彩霞。生命、世界、万物和死亡瞬间都成为过去,只留下一些美丽的回忆。

夏夜,万籁俱寂,月光明媚地洒在亚西西的广场上。乞丐们在喷泉边酣睡。两名卫兵在主教府大门外巡逻,以防普鲁吉亚人偷袭而将方济绑走。

忽然一声嘹亮的清歌,冲破了这良夜长空:

 

主啊!让我们为月光姊妹来歌颂您吧!

 

“哼!听你那位圣人又唱上了!”两名卫士相互交叉走过时,其中的一个向对方说。

“不管怎么样,你总是值得的;至少你可听到免费的歌曲,而又不致使你打盹。”

“这、我倒不以为然,但是人们都在啧啧称奇,个个在纳闷,一个人在临死前还唱那怪里怪气的歌。”

“我认为那的确美极了!”另个卫士说“至少他应该是一个颇有勇气的人。凭这一点,他就堪称是位圣人;回头见。”两人又交叉地各自走向前去。

方济静默了片刻。这时从他房中敞过的窗口处,可以听到良和安哲禄二人重复歌唱那首歌的声音。广场上有个乞丐不能入睡,因而也坐起来和他们一同唱。他开始听到这首歌:大约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故此几乎也能全部背诵下来。这样方济唱罢,良和安唱,之后那乞丐唱;三部大合唱。他们从月升直唱到月落。

 

街中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妇人们到泉边取水,这小城镇的生命又开始活跃起来。

 

日落后,夜幕低垂,城镇又睡于平静中;他们的歌声又会响彻长空。

 

“我讨厌极了”那第一个卫士又说。“现在我才明白主教为什么借口去朝圣,人人都在说发自他府中的那歌声有伤他的体面——就连市长也这么说,况且……”

“——况且人人都在抱怨了是不是?这个我早就知道。”另外的一个抢着说。

后来,有一个夜晚,在黑暗的广场上,有两位兄弟走来,他们的身材一高一矮。由矮者提着灯笼,当他们停在主教府对面时,方济的歌声又响了:

 

主啊!让我们为那些因爱您而恕仇的人歌颂您吧!

 

广场上的两位兄弟在静听着,忽然身材较高的抢过了灯笼朝向主报府跑来。卫土喝阻了他。

“我是依利亚兄弟;我问你,这歌声是不是每夜都如此呢?”

“是的,修士,简直足够使人听了为之发疯了。”

另一个卫土向前打断他的说话“不——那简直足以提醒人们专心祈祷!”

依利亚急忙走了进去。他对主教府的路很熟,走上了梯阶,连门也没敲就擅自冲入方济的房间。里面点着一支蝇头小灯;良和安哲禄正站在小祭台前唱歌,方济在倾耳恭听。其实,就连依利亚都未必不受感动,而他只是故做姿态,勉强压制着情感说:“方济兄弟,外面有守卫的士兵,他们听到你临死还在唱这种莫明其妙的歌,根本再不会相信你是圣人了。那些颇富盛名的人也都在抱怨了。”

方济实在过于谦虚了,致使会中,现今酿成了这么大的纷争。眼看他就要死去了,但已往年青时的勇气又回到他的身上,使他忽觉坚强起来。因而用果断但和蔼的语调对依利亚说:“兄弟,因圣神之恩使我灵魂与天主紧密结合,使我不得不喜乐而与他共同欢唱。”

依利亚企图向他解释他所以反对的理由。至于方济唱与不唱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况且他自己也很欣赏他的歌声。但是对方济成圣的声望大有损伤。小兄弟会和方济的声望,在依利亚的生命中,占据着首要的地位。方济哪里顾得到听他那些胡言乱语,给了他们一个暗示,大家便又一同讴唱起来。


十 五 基督的肖像

普鲁吉亚已同意不来干扰,因此亚西西市长才准许依利亚把方济抬到波述安拉咽气,但需要有一个条件:他的尸体必须埋葬在亚西西;这条件与依利亚的计划全然吻合。就是将坟墓上的纪念碑建筑在什么地方,他都早已选定了:位于城镇的一隅,面向普鲁吉亚,似乎有意对他们炫耀。这些都是为方济吗?——不,实际上,方济所要的只是一小块土地,覆盖在“肉身兄弟”上,和一个小小十字架而已。

时值初秋,天高气爽,整个乡村谧睡于温暖的阳光下,万物都进入安祥和静寂中。太阳光透过薄雾,交织成个光网,大地浮荡在网状的光芒中,好像是沉于金色美酒中。这天早上,四个兄弟抬着方济的舁床走向圣神之后圣堂,后面簇拥着小兄弟会士和汹涌的人潮。

“好像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方济说;他的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的,很好,”马兄弟说,他的四名抬舁床中的一个说:“景色美极了,简直像是一幅天然的图画,万物蒙上一层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星般的光芒。”

“为了感激它的这份感情,我们大家再来唱一次‘太阳兄弟’的歌吧!”方济向大家请求。

唱过了太阳的赞美诗,方济强露笑容,十分开心;与前些日子相比几乎判若两人。他的眼睛相似嵌在脸上的一对炙红的火球。

他们踏着他死亡的路途前行,道边的果园里葡萄已经成熟,枝上到处缀满一串串大而圆的紫葡萄,等待人们撷剪。

田园间的小径蜿蜒曲折,在他们路过癞病患者的小堂时,方济说:“我们不是在堂里了吗?——啊!好极了!这里便是我初次战胜自己的地方。在这里我曾吻过一个癞病人,从这儿遥望故城,风景极其美丽,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请把我的脸转向亚西西吧!我再也不能见到它了,我愿意趁这个机会祝福我生长的故城——那美丽可爱的家园呀……”

他们调转舁床,良和马兄弟扶他坐起来。他用眼睛寻视亚西西——终于被他寻到了;但那不是由于眼睛的功能,而是他的内心忆想到了。在那个半山上,他的故城静卧在阳光下,呈现出可爱的乳白色。

他的一生,像闪电般展现于他内心的眼帘下;他讴唱抒情诗时代……日后归向天主……癞病人…他的朋友……山间的洞穴……十字架……那位身材矮小的老年神父……他慈爱的母亲……他也见到自己在唱歌!……搭盖圣堂……传教、宣讲……他又看到了嘉辣和兄弟们……他们工作的成绩……那种对自己诞生地的依恋不舍的心情,真是难以用笔墨来描述,它使人感觉喜乐,同时又使人悲伤。这时他正处于这种境地,他在颤栗,泪水从眼中直流到唇角边。

他伸手向东方画了一个十字圣号,祝福他出生的故城说:“主啊,过去亚西西是没有什么信仰的,但祢的仁慈,曾怜恤了‘她’,赖祢的美善使我们在那里建立了母院,祢光荣的圣名和圣善的生活事迹从那里发扬广大、传遍于基督的国内。耶稣基督,仁慈的大父!我哀求祢不要计较我们的忘恩负义,但愿祢能思及祢对本镇施与的仁慈,叫它成为认识和恭敬祢圣名者的家园,愿祢的圣名永远得到赞扬和光荣,阿们。”

太阳照在苏贝秀山上,它的光辉柔抚着乳白的亚西西。兄弟和群众都面向亚西西端端的跪在那里。

他祝福了他的故乡,脸上又浮现出微笑。那些随他而来的群众回过头对亚西西重投下眷恋的一瞥,好似他们将与‘她’永诀了。

方济躺在一张在堂外用树叶堆迭的褥子上,和其他的人一齐参与弥撒圣祭。朱尼波和杰克两位兄弟跪在祭台前,偶尔也回过头来看顾他。

秋深了,橡叶禁不起霜露的摧残,整个的橡树林变成了金黄色。阳光射进那小小的茅舍,照在方济身上。“太阳兄弟”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抚慰他的好友。在一张小桌子上放有一些瓜果、鱼类和糕饼;那是为“肉身兄弟”准备的临别佳肴,但方济把它们吃进嘴里时已品不出任何滋味了;因此一任它放在那里。

良兄弟坐在他身边,捧着一本经书不停地念;依利亚却慌张在药箱中翻来选去,以期能找到解除方济疼痛的良剂。外面时有兄弟由这里经过,他们都焦虑地探首向里望,那正是临终的凄凉景象;死亡还没有来临——只是灯里的油已燃尽了,现在灼烧的是那支灯芯,是灯芯在苟延残喘……

路斐诺走进来坐在方济身边;他从嘉辣那里已带来了她的消息;她问方济到底到底要不要回话给她。路斐诺每天都去将方济的近况转告给嘉辣,而每次也都答应她一定请方济去看她一次。

方济从袖中伸出裹着纱布的手,用仅露于外面的食指握着路斐诺黑茸茸的毛手说:“写信给那位圣善的姊姊吧!告诉她我不再去看她了,只是衷心祝福她,并宽恕她或许因不慎而稍有违犯天主诫命和我们会规的过失。告诉她,务须摈除所有的忧愁和悲伤。她也不必再来看我,等到她死后自然会见到我;那时的喜乐和慰藉才是至大无比的……我死后,请把我的尸体抬到圣达弥盎堂边。”

路斐诺去了。

方济转向良说:“良,去叫安哲禄来,我们大家再来唱一遍太阳诗吧!”

 

他的痛苦稍微转减了一些,于是就趁机把遗嘱慢慢念给安哲禄;由他用羊皮纸记载下来;其余的人在一旁静听着。那遗嘱简直是他灵魂喜乐的结晶,是对福音呕心的爱忱,对圣体衷诚的热恋,对圣洁之心的渴慕,对会规的眷顾;是修会的平安、神贫和爱德的祷声,这便是他自己的福音。

每写一条,兄弟们便鼓起几对大眼,目目相视,面上泛出会心的微笑。他们预觉它为本会的未来,刻划了一线新希望。宛如从清泉中喷出的鲜水,他们尽可饱饮无忌,或是把它比作纯洁之光,在它的照射下他们的灵魂恢复了自由,尽情翱翔于高空。他们当中只有依利亚心似铁石,丝毫不为之感动,站在那里活像一支木杆。

夜幕上落零稀疏的晨星,逐渐消逝,东方的天际涂染上一层鱼白色,方济揉了揉红肿的惺忪睡眼说:“安哲禄,坐过来给‘雅各伯夫人’兄弟写封信吧!告诉她我不久就要与她永诀,若是她想见我,就该早一点来;同时也请她把我的寿衣和我最欣赏的杏仁糕带来。”

安哲禄正坐在一盏灰暗的灯光下书写,朱兄弟进来说:“父,有一位夫人带了两个孩子,由很多贵族人伴随着来探望您了。她说她就是‘雅各伯兄弟’;您不是向我们讲述了很多有关她的善行吗?但由于雅各伯夫人兄弟是位女人,所以我没敢让她进来。”

“哈!雅各伯兄弟,”方济大喜若狂地喊着。“赶快叫她进来吧!这位夫人就是我们的兄弟呀!”

不及数分钟,茅舍里便挤满了贵族。依利亚这时正好大献股勤。

雅各伯进来了。身上穿了一袭青缎紧裙,益显得美丽动人,优柔娴静,磊落大方。安哲禄把油灯略微捻亮些,照在方济脸上,叫她细仔对他作最后的一瞥。当她的秀发贴近他的面庞时,她几乎被那皮包骨的凹颊吓晕过去,急忙俯伏在地,亲吻他的手和脚;她的珠泪洒在他身上、手上、和沾有血渍的纱布上。

“我正准备给你写信!”方济说。

“是吗?我也梦见你向我要杏仁糕,和用那只小羊的毛织成的会衣。”

“可爱的雅各伯兄弟,”他望着那即将做为寿衣的头巾和会衣笑了。

等到他见到她从一支小皮箱里取出杏仁糕时,又突然大声失笑,用两手捧起一块便往嘴里塞,但味道远不如往日芳甜了。——“肉身兄弟”的味觉已失去了功用,就连它本身也立即就要殒灭了。

“雅各伯兄弟,我就要去了,你必须留在这里守候我死,这不会太久了,只是朝夕的事而已——兄弟们,我们大家来为雅各伯兄弟唱一遍歌颂太阳的圣诗吧!”

歌声悠扬而哀凄,柔美而感人;那是为迎接“死亡姊妹”的来临!

依利亚不喜欢唱歌么?他始终没肯加入他们。

 

方济祝福了每一个在场的兄弟,特别是在第一个跟随他的那一位——伯尔那得;他泪眼汪汪地向他说:“我最心爱的兄弟,在你见到我咽气的时候一到,就赶紧把我的衣服脱去,赤裸地放在地上——那是我要咽气的方式……”

他要了一些面包,虔诚地拿在手中,吻了,然后又祝福它;他想将它分开,但气力已不足了,最后还是由马兄弟替他把它分给每位兄弟。

静寂的秋夜,大地被死亡的恐怖气氛笼罩着。

 

一个日光柔和的周末,医生走到方济的病榻前;方济问他说“天堂的门几时才为我启开呢?”

“就在今天!”医生毫不迟疑。

依利亚立时把这消息传到亚西西,说方济今天就要死了,于是村中顿时乱作一团。人们抛下了工作,争先恐后地跑来,欲见他最后的一面。

阳光已接近了地平线,瘦长的人影斜在地面。远处的天边有一片朦胧的晚霞。茅舍里逐渐灰暗起来,树木好像在静静地偷听什幺似的,方济病榻边的两支蜡烛,倒似乎益显光明。他再睁开红肿的眼睛向四周扫视一遍,兄弟们的态度显得异常安祥和诚恳。然后他两手合拢向伯尔那得点头示意。

大家把他的衣服全部脱去,一丝不挂置于地上,除了手和脚裹的一些纱布外,别无一物。赤裸裸地躺在那里,完全合于神贫。他用左手遮盖着胸旁的伤口,透过纱布,鲜血仍是滴滴下流。

“在我的‘肉身兄弟’上撒些灰土吧!”他哀求说。

兄弟们急忙照他的话去实行。

“现在可以欢唱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到。良和安哲禄又唱那歌颂太阳的圣诗。

挤在篱笆下的兄弟和群众听见歌声便一齐跪下来。顿时鸦雀无闻。肃静,只有肃静。死亡来临了。——在那种死寂的气氛里,死亡一定会来临的。

方济忽然圆睁着眼睛,用右肘支撑着身子,左手仍掩着肋旁的伤口强坐起来,随即用尽他最后的一口气力来唱:

 

用我的声音来呼唤主。

用我的声音来哀求主……

在生命的境地里,您是我的希望,我的肢体。

请将我灵救出肉身的囚狱吧!叫我好来歌颂您的圣名。

审判在等候着我,直到我荣获了你的赏报!

 

茅舍中传出了回音,接着又是一片死寂。他的右肘弯曲了,身子滑落在地,青紫色的唇边绽露一丝微笑,红肿的眼睛慢慢合拢,关进灰黑色的眼睑内。整个的面部变成了灰暗和苍白。那只遮盖着肋旁伤口的手滑跌下来,露出颗宛如紫红玫瑰的美丽伤痕。

兄弟们仍跪在地上,哭泣……祈祷……。

忽然,在外面的屋顶上有成百只知更鸟在欢叫。不一会儿,它们好像受到了指示,一齐振翅翱翔,向天空而去。

天幕上嵌印了第一颗明星。死沉沉的玫瑰色的晚霞,在远方的空际中,轻轻移动,逐渐覆盖着亚西西;四周的丝杉树又变成了黯褐色。夕阳渐渐斜沉向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