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希特勒神气活现地上台、纳粹政权在国内推行恐怖统治的时候,德国年轻的神学家朋霍费尔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讲学。
他公开抨击纳粹主义。
他是安全的。
然而,他为这种安全感到耻辱。
“我来美国实在是一个错误。” 朋霍费尔在给朋友尼布尔的信中这样说。他决定立刻回国。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刻回国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深切地意识到,“假如此时不分担同胞的苦难,我将无权参加战后生活的重建。”
他听到有一种声音在呼唤他,宛如太阳在呼唤向日葵。
神学家吕斯布鲁克说过:“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向日葵昂头向着阳光开放,太阳转至西方,它也随而转向西方,它始终面向阳光的温暖。但是,在晚上,它便收拢自己,隐匿自身的颜色,等待新的日出。” 朋霍费尔采取了他自己的方式来“等待”新光的再度降临——他向黑暗猛扑过去。
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破晓,在盟军解放佛洛森堡集中营的前一天,朋霍费尔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向巴伐利亚森林边缘的刑场。正如耶稣明知十字架的苦难在耶路撒冷等待着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面向耶路撒冷,奔赴十字架的道路;朋霍费尔在临行前的那一刻,依旧对着刽子手微笑。
朋霍费尔对狱中难友的最后告别是:“这就是结局。但对我而言,却是生命的开始。”他尘世生命的终结,正是永世生命的开端。他向今世的黑夜道晚安,醒来,却要在永世的黎明道早安。
朋霍费尔在狱中写下了一批书信和零散的札记。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作家”来看待,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些文字能够在他身后得以整理发表。这就是薄薄的《狱中书简》。就是这样的一本小书,深刻影响了二十世纪后半叶西方神学的发展方向。
我无数次地阅读朋霍费尔的《狱中书简》。当我沮丧的时候,当我忧伤的时候,当我怨恨的时候,当我受到侮辱的时候,当我遭到误会的时候,《狱中书简》都是一剂让我的心灵重归宁静的良药。
在这些没有经过谋篇布局的文字中,我看到了一个伟人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隐秘的细节,他的生活已经惊人地融汇入正在外面世界上发生的悲惨事件之中。
一九四三年的圣诞节,朋霍费尔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不用说,我非常盼望得到释放,与你们在一起。但是,这许多年来,你们已给我许多欢乐的圣诞节,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其光辉足以强烈地照亮这幽暗的圣诞节。……从回忆中得到的温柔的感觉,属于人类更美好更珍贵的东西。凡能坚持和维护这不可剥夺的价值的人,是不会被压倒的。”他的心态是如此的平和与谦卑。他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业,他认为自己仅仅是在从事一件如同吃饭、穿衣一样的“理应如此”的事情。
朋霍费尔继续写道:“我敢说,在监牢里守候圣诞节的人,比在别的许多地方、比那些有名无实的人,更有意义、更为真诚。上帝会降临到人们通常憎恶的地方,基督因为那个客店没有他的地方而生于马厩——关于这些事情,囚犯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对于囚徒来说,圣诞故事在一种非常真实的意义上是一个喜讯。这种信仰使他得以同圣徒交流,赋予他以超越时空限制的团契,并且使在此被监禁的岁月变得微不足道了。” 朋霍费尔没有被灾难所征服,他以自己的坚贞和喜悦证明了敌人的丑陋与虚弱。朋霍费尔没有对未来失望,他向死而生,他的文字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就在被杀害之前三个月,朋霍费尔在一封给父母的信中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这最后的两年告诉了我,我们所能经历的东西是多么微不足道。然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失去他们所有的一切,只要想起这一点,我们就知道了:我们没有权利说什么东西是属于我们的。”他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并且无比平静地面对着死神的到来。他的文字达到了朴实和真实的极致,因为他的心灵也达到了朴实和真实的极致。
朋霍费尔在信中请求父母给他送去“火柴、面巾和毛巾”,还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得到一点牙膏和几粒咖啡豆吗?”这是最打动我内心的地方——这位圣徒,其实就是我们身边的、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有着跟我们一模一样的日常生活的需要。他的软弱之处,恰好是他的刚强之处。
朋霍费尔的难友、在集中营中幸存下来的英国军官佩恩·白斯特,在《文洛事变》一书中写道:“朋霍费尔简直是谦卑虚心与亲切温和的化身,在我看来,他在生活中每一件小事上总是在散布着一种幸福和快乐的气氛,仅仅为他活着这个事实也总是在散布着深切感激的气氛。……他是我所见过的极少数这样的人之一。”朋霍费尔分担着“上帝的苦弱”,在狭小的囚室中体验着天堂。他将爱传递给身边的难友,在把自己的面包分给他们的同时,也分给了他们同情和怜悯的感情;在把自己的衣物赠送给他们的同时,也将温暖和幸福的感觉送抵他们的心灵深处。吕斯布鲁克说:“爱并不是默然无声,它永不停息地呼喊——时刻准备去爱。” 朋霍费尔的呼喊穿透了监狱厚厚的墙壁,也穿透了时间漆黑的隧道。
正如《圣经》中所说: 你们要记念被捆绑的人,好像与他们同受捆绑,也要记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内。(《希伯来书13:3》)
朋霍费尔的写作,与荣誉、与金钱、与名声毫无关系。他不是职业作家,却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写作者。他的写作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的写作是沐浴在爱中的写作——无论花香常漫还是荆棘丛生,他都没有放弃爱,他都一如既往地在颂扬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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